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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神道教》序

杨曾文


   日本是我国的一衣带水的近邻,在文化上与中国有不少近亲的关系。构成日本传统文化主体的有儒学、神道教和佛教。对于日本的儒学、佛教,我国已经陆续出版专著进行介绍,但对于神道教,尚没有书作系统介绍。张大柘应东方出版社之约最近完稿的《当代神道教》,将为读者了解日本神道教提供方便。

   要全面的了解一个人,不仅要了解他的现在,也要了解他的过去;不但应了解他的表现,也应了解他的思想。同样,了解一个国家,也应当了解它的现在和过去,了解它的历史与文化,了解它的哲学、宗教、文学、艺术等等。由于种种原因,中国过去对自己邻国的历史文化没有展开深入的研究,对日本也是这样,在这方面可看的书不是很多。而日本对中国历史文化却有多方面的研究,成果是相当多的。现在中国正处于改革开放的新时期,随着社会科学的繁荣,对世界各国的研究也在日新月异地展开。令人高兴的是,近年我国在日本的历史文化研究方面取得不少进展,出版了一些很有学术水平的专门介绍日本历史、文化、宗教的书。相信这些图书的出版,将为促进中日两国的学术交流,增进两国人民的互相理解和友谊发挥积极的作用。

   提起日本神道教(常简称为〞神道〞),一些岁数较大的中国人也许会想起日本军国广义侵略中国的时候曾在占领地区建立神社,强迫中国人参拜,施行崇拜天皇的奴化教育。是的,这是神道教,然而这只是反映了日本在明治维新之后利用国家政权强制推行的所谓〞国家神道〞的一个侧面而已。

   神道教虽是日本民族固有的宗教信仰,但也有它自己的历史,有它从原始的神灵信仰形态向高级宗教信仰形态的转移的发展进程。简单说来,日本神道教大体经历了以下几个发展阶段:

   一、原始神道。从公元前 3、2 世纪至公元 3、4 世纪是日本的弥生时期,是从使用石器到使用铁器的过渡时期,水稻生产日渐普及。此后至公元 7 世纪是所谓古坟时期,从部落联盟到形成早期的国家。从考古发掘的文物和中日两国的有关史书记载来看,在这两个时期人们基于人有灵魂和万物有灵的观念,盛行对天地神灵、山川风雨等自然精灵和祖先神的崇拜与祭祀。这就是原始神道。〞神道〞一词是取自中国《周易》的观卦之<彖>传:〞观天之神道,而四时不忒。圣人以神道设教,而天下服矣。〞这里的〞神道〞是指自然的神妙变化的法则,是说圣人取法于这个法则建立政教制度对社会进行治理。后来,〞神道〞被解释为宗教意义上的〞神明之道〞、神灵之道,是道教、佛教广泛使用的一个词。日本的原始神道,实际就是日本民族的原始宗教。

   二、与佛教会通和依附于佛教的神道。公元六世纪佛教从中国传入日本,被当作大陆先进文化的代表和载体受到日本统治者的欢迎,在飞鸟、奈良时代(约 6-8 世纪)得到迅速的传播,在日本引进大陆政治制度和文化当中发挥了重大作用。朴素的日本原始神道无力同佛教抗衡,自然而然地依附于佛教。在佛教的影响下,神道教开始建立比较固定的神社、神宫,也建造神像,并且盛行在神社附近建立神宫寺,佛教寺院也迎立〞镇守神〞祭祀。基于这种观念,平安时期(约 9-13 世纪)发展而成的所谓〞本地垂迹〞理论学说,宣称佛菩萨是日本固有神灵的本体、本源,而日本的诸神是佛菩萨的化身,是佛教的保护神。此后,镰仓时期(约 13-14 世纪)所形成的天台宗的〞山王神道〞和真言宗的〞两部神道〞最有影响,它们都把日本最高的神解释为佛的化身,并运用自己的教义思想进行解释。在组织上,神社基本受佛教僧团统摄,甚至套用佛教的仪式祭祀,经常在神前读经,举行法会。然而神道教正是在依附于佛教的过程中,发展和深化了自己的教义体系。一些神道学者吸收佛教和中国儒家、道教的思想逐渐建立了自己的神道学说,在 14 至 15 世纪先后创立了伊势神道、吉田神道。他们在自己的著作中尽力抬高神道教的地位,为使神道教从佛教中独立出来制造理论依据。

   三、儒家神道。随着中国新儒学(理学,日本称宋学,包括朱子学、阳明学)在日本的传播,日本的一些神道学者也吸收新儒学的〞理〞、〞气〞的宇宙论和〞君臣之道〞、〞忠〞、〞孝〞、〞诚〞、〞敬〞等伦理学说,建立自己的神道学说。著名的有成立于江户(1603-1867)初期的吉川神道和垂加神道。

   四、复古神道。从 17 世纪至 19 世纪明治维新之前,由研究日本古典文献,探究日本民族文化精神的国学者荷田春满倡始,中经贺茂真渊、本居宣长,至平田笃胤完成的神道学说,既反对神道教会通于佛教,也反对神道教吸收儒家的思想,倡导恢复〞古神道〞,对《古事记》、《日本书纪》〞神代卷〞中的神话和诸神重新加以解释,构建复古神道的神学体系,宣称天皇继承天照大神以来的神统,不仅是日本的最高统治者,也应当统治世界。这一神道学派对明治维新过程中推行的〞王政复古〞和〞神佛分离〞有直接的重大影响。

   五、国家神道。日本在明治维新之后,迅速走上资本主义道路,在 19 世纪 80 年代开始向帝国主义过渡。与此相应,在文化、宗教上也向国民大力鼓吹和强行灌输天皇至上和日本民族优胜的〞国家主义〞(民族沙文主义)的思想。在明治初年公开推行神道国教化的政策受挫之后,便强制规定神道不是宗教而是全日本的〞国家宗祀〞,通过行政命令把信奉神道教,参拜神社作为日本国民必须遵守的义务。组织上,在内务省设神社局,后来升格为神祗院,使之直接管辖全国神社的神职人员(神官)并负责向国民灌输〞敬神思想〞。这样,神道教便以超越一切宗教的形式被规定为日本的国教。日本在向中国和亚洲其它国家侵略过程中,也在占领地区建立神社强迫当地民众参拜,进行奴化教育。直到 1945 年战争结束,美国占领军总部以盟军名义发布《神道指令》,才结束了神道教事实上的国教地位,原神祗院与其它被解散的神道组织联合组成了民间宗教团体〞神社本厅〞。

   以上所述皆是日本一般意义上的神道教,即以神社或神宫为活动中心的神道教,与日本固有的宗教信仰、习俗有密切关系,为区别于教派神道,称此为神社神道。

   所谓教派神道,是指在江户后期以来在民间陆续形成的以神道信仰为主要特色的宗教组织,它们有教祖、自己的神道教义,一般不以某一神社为活动中心。主要有十三派,其中有神道大教、黑住教、神道修成派、出云大社教、扶桑教、实行教、神道大成教、神习教、御岳教、神理教、禊教、金光教、天理教。在战前它们与佛教、基督教都处于神社神道的从属地位。

   日本神社神道的最重要的教典是两部成书于 8 世纪的史书《古事记》和《日本书纪》。其中的〞神代卷〞是讲述从〞开天辟地〞到所谓神武天皇以前的大和国的皇室祖先神和豪族祖先神的传说,成为后世构建神社神道的神学体系的核心内容。在神社神道的神学体系中,有所谓自然万物的造化神和造成日本国土、民族的〞神世七代〞神。其中最重要的是皇族祖先神,即象征太阳的天照大神,说她派孙子到人间进行统治,到神武天皇时开始〞东征〞,成为第一代天皇。后世神道教义的核心部分就是宣扬日本天皇是神的后代,皇统即神统,以所谓玉、镜、剑〞三种神器〞作为天皇君权神授的合法证明。日本走上帝国主义道路之后,军国主义和他们的御用学者利用这部分教义鼓吹〞敬神忠皇〞,日本民族优胜,对外侵略有理的思想,为日本对内加强思想统治,对外进行侵略扩张制造舆论。例如神祗院编的《神社本义》宣称:〞惟大日本帝国,乃皇祖天照大神肇造之国,其神裔万世一系之天皇,承皇祖神敕,自远古至永世而为治。此乃万邦无比之我国之国体也。…历代天皇与皇祖常为一体,以现世之神统御世间,垂宏大无边之圣德,国民浴此仁慈皇恩,亿兆一心,奉圣旨,继祖志,奉戴历代天皇,发挥忠孝之美德,形成君民一致无与比类之一大家族国家,使无穷不绝之国家生命,蓬勃发展。此乃我国体之精华也。基于此万世不易之国体,肇自太古,通于无穷,施之中外而不悖之道者,乃此惟神之大道也。然以最庄严尊贵之姿体现此惟神大道者,正是神社。以伊势神宫为首,坐镇各地之神社,乃是显现我尊严国体,永久镇护皇国者也。〞(译自村上重良著,岩波书店 1970 年出版, 1981 年第 11 次印刷《国家神道》三之 2 所引,)日本军国主义曾据此虚构的〞国体〞、〞惟神之大道〞的神学理论,取缔、镇压一切进步的和对此表示异议的文化思想与宗教。

   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之后,在亚洲和世界民族民主运动空前高涨的国际背景之下,美国占领军以盟军最高司令部名义对日本实行强制的民主化改造。颁布新的宗教法令和宪法,实行信仰自由和政教分离的宗教政策。日本的佛教、神道和基督教等宗教,得到平等的传播和发展的条件,从而使日本的宗教进入一个新的发展时期。神社神道作为民间的宗教,对教义中的军国主义和极端民族主义的内容进行删削,加强了与日本传统宗教信仰和社会习俗密切相关的部分,开展了形式多样的宗教活动和社会文化活动。然而应当指出的是,神道教界的上层对神道教当年在日本侵略战争中所起的协助战争的责任没有认真地进行反省,以神社本厅为代表的神社团体在诸如靖国神社国有化等问题上,总是站在右翼一边。鉴于神社神道的特殊性质和它在战前日本社会意识形态中的至高无上的地位与影响,有的日本宗教学者站出来呼吁应当加强对神社神道的研究,向广大民众揭示它的所具有的本质,以提高警惕防止国家神道的复活。著名的日本宗教学者村上重良在其《国家神道》一书的前言中说:〞广大国民如果对国家神道缺乏主体的关心,对其本质没有认识,是不可能阻止国家神道的复活,推进日本的民主主义的。〞

   在教派神道方面,战后教团的数量大增。这些教团,有的是从原有的教派中分裂出来的,也有大量的教团是新成立的。有些在本世纪二三十年代和战后依据佛教、神道教和基督教的教义思想成立的教派,自认为是超离于各种传统宗教之外,被宗教管理当局统称为〞诸教〞。原来作为教派神道的天理教也声明自己不是神道教,现在也被列于〞诸教〞之中。

   到底日本的宗教人口有多少?这是个十分有趣的问题。据 1991 年日本文部省文化厅所编《宗教年鉴》的统计,日本信仰各种宗教的人达 217,229,831 人,其中神道教信仰者 108,999,505 人;佛教信仰者 96,255,279 人;基督教信仰者 1,463,791 人,诸教信仰者 10,511,256 人。而日本当时的总人口是 123,156,678 人。可见日本的宗教人口远远超过全国总人口。这是什么原因呢?一是宗教各派的教团统计数字不实,有相当的虚报数字;二是日本民众中有不少是具有双重乃至多重的宗教信仰,有的仅仅是传统上或名义上的信仰。例如只是因为自己的祖先的遗骨安葬在某个寺院,或是居住在某一神社活动范围之内,便被认为是某寺院或某神社的信徒。实际上日本人民中有不少人,特别是年轻人,宗教信仰的心理十分淡薄。这正是日本各种宗教教团积极研究对策,在社会各个领域开展各种宗教活动的重要原因。

   在战后对神道教进行研究的日本学者中,前面提到的村上重良做出了突出的贡献。村上重良(1928-1991),东京人,毕业于东京大学文学部宗教学宗教史学科,曾任东京大学东洋文化研究所研究员,先后执教于东京大学、龙谷大学、庆应大学,多年从事日本宗教史和社会宗教问题的研究,著有《近代民众宗教史研究》、《近代日本的宗教》(中译本为《宗教与日本现代化》)、《国家神道》、《现代日本的宗教问题》、《天皇制国家和宗教》、《现代宗教和政治》、《天皇和日本文化》、《慰灵与招魂》、《现代日本的新宗教》、《日本宗教事典》等,都详略不同地对神道教作了论述。他的研究密切结合日本的社会,对于日本军国主义在过去利用宗教对内实行精神的高压统制,对外进行侵略的罪恶行径能够作客观地揭露,并且予以批判。

   在这里还应向诸位推荐的是日本著名的中国哲学思想史学者福永光司的有关神道教的研究著作。福永光司,生于 1918 年,毕业于京都大学文学部哲学学科,曾任京都大学、东京大学教授、京都大学人文科学研究所所长、北九州大学教授。他在著作中指出,近代以来日本的学术界和神道学者由于受到复古神道〞皇国史观〞的影响,对于中国的宗教,特别是道教对日本神道教所发生的影响或是公然抹杀乃至歪曲,或是采取回避的态度。他依据中日两国的丰富而翔实的文史资料对此进行了多方面的研究,发表了一系列的著作,在其《道教和日本文化》、《道教和日本思想》、《道教和古代日本》等书所收的《鬼道和神道--中国古代宗教思想和日本古代》、《日本的古代史和中国的道教》、《日本的古代神道和中国的宗教思想》、《天皇和道教--关于研究方法和基本资料》、《记、纪和道教》、《′天皇′考六题》、《古代信仰和道教》、《古代日本和江南道教》、《伊势神宫和道教》、《日本的神社、神宫和道教》、《<古事记>神话和道教神话》、《<古事记>〞开天辟地〞的神话》等论文,对我们深入理解日本过去和现在的神道教都有很高的参考价值。例如他指出,作为日本神道中枢地位的〞天皇〞的称号,古代天皇曾自称的〞真人〞,皇室崇拜的紫色,象征天皇地位和权力的三种神器中的两种神器--镜和剑,祭祀皇族神的伊势神宫以及在神宫内和很多神社中以镜为〞神体〞的做法,日本古代〞大和〞的国号,日本神道所依据的重要古典文献《古事记》、《日本书纪》的〞神代卷〞中的某些情节和思想…都源自中国道教或受到道教的影响。他的结论在日本曾引起强烈的反响。

   此外,如久保田收《中世神道史之研究》、村山修一《本地垂迹》、逵日出典《神佛习合》、园田稔所编的《神道--日本的民族宗教》等,对于我们了解日本古代和现代的神道教也很有参考的价值。

   在中日两国政治、经济和文化进入全方位交流的今天,对日本的包括佛教、神道教在内的宗教文化进行深入的研究无疑是很有必要的。在张大柘同志提出要撰写《当代神道教》的时候,笔者表示赞成和支持。现在此书已经完稿,笔者也为之高兴。此书虽以介绍当代神道教为主,但也在整体上对神道教的发展历程作了概要的介绍,其中涉及到神道教的重要文献、教义、学派、祭祀等;在对战后神道教的介绍中,对于日本的社会环境、宗教政策;对神社神道和教派神道的教团和宗教活动;对属于神道教系统的文教事业和研究等等,都作了考察介绍。张大柘同志平时注意从日本《中外日报》等报纸刊物中搜集有关日本新兴宗教的资料,并且在 1995 年曾到日本神道教系统所办的国学院大学专就神道教进行研修和调查,因而书中对现在日本形形色色的神道教教团的介绍很有内容,文笔也比较生动。相信读者通过阅读此书,将对日本的神道教,对日本国民的宗教信仰和心理世界的有更多更深的了解。

 

 

1998 年 1 月 29 日于北京南方庄公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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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代神道教》序

楊曾文


   日本是我國的一衣帶水的近鄰,在文化上與中國有不少近親的關係。構成日本傳統文化主體的有儒學、神道教和佛教。對於日本的儒學、佛教,我國已經陸續出版專著進行介紹,但對於神道教,尚沒有書作系統介紹。張大柘應東方出版社之約最近完稿的《當代神道教》,將爲讀者瞭解日本神道教提供方便。

   要全面的瞭解一個人,不僅要瞭解他的現在,也要瞭解他的過去;不但應瞭解他的表現,也應瞭解他的思想。同樣,瞭解一個國家,也應當瞭解它的現在和過去,瞭解它的歷史與文化,瞭解它的哲學、宗教、文學、藝術等等。由於種種原因,中國過去對自己鄰國的歷史文化沒有展開深入的研究,對日本也是這樣,在這方面可看的書不是很多。而日本對中國歷史文化卻有多方面的研究,成果是相當多的。現在中國正處於改革開放的新時期,隨著社會科學的繁榮,對世界各國的研究也在日新月異地展開。令人高興的是,近年我國在日本的歷史文化研究方面取得不少進展,出版了一些很有學術水平的專門介紹日本歷史、文化、宗教的書。相信這些圖書的出版,將爲促進中日兩國的學術交流,增進兩國人民的互相理解和友誼發揮積極的作用。

   提起日本神道教(常簡稱爲〞神道〞),一些歲數較大的中國人也許會想起日本軍國廣義侵略中國的時候曾在佔領地區建立神社,強迫中國人參拜,施行崇拜天皇的奴化教育。是的,這是神道教,然而這只是反映了日本在明治維新之後利用國家政權強制推行的所謂〞國家神道〞的一個側面而已。

   神道教雖是日本民族固有的宗教信仰,但也有它自己的歷史,有它從原始的神靈信仰形態向高級宗教信仰形態的轉移的發展進程。簡單說來,日本神道教大體經歷了以下幾個發展階段:

   一、原始神道。從西元前 3、2 世紀至西元 3、4 世紀是日本的彌生時期,是從使用石器到使用鐵器的過渡時期,水稻生産日漸普及。此後至西元 7 世紀是所謂古墳時期,從部落聯盟到形成早期的國家。從考古發掘的文物和中日兩國的有關史書記載來看,在這兩個時期人們基於人有靈魂和萬物有靈的觀念,盛行對天地神靈、山川風雨等自然精靈和祖先神的崇拜與祭祀。這就是原始神道。〞神道〞一詞是取自中國《周易》的觀卦之<彖>傳:〞觀天之神道,而四時不忒。聖人以神道設教,而天下服矣。〞這裏的〞神道〞是指自然的神妙變化的法則,是說聖人取法於這個法則建立政教制度對社會進行治理。後來,〞神道〞被解釋爲宗教意義上的〞神明之道〞、神靈之道,是道教、佛教廣泛使用的一個詞。日本的原始神道,實際就是日本民族的原始宗教。

   二、與佛教會通和依附於佛教的神道。西元六世紀佛教從中國傳入日本,被當作大陸先進文化的代表和載體受到日本統治者的歡迎,在飛鳥、奈良時代(約 6-8 世紀)得到迅速的傳播,在日本引進大陸政治制度和文化當中發揮了重大作用。樸素的日本原始神道無力同佛教抗衡,自然而然地依附於佛教。在佛教的影響下,神道教開始建立比較固定的神社、神宮,也建造神像,並且盛行在神社附近建立神宮寺,佛教寺院也迎立〞鎮守神〞祭祀。基於這種觀念,平安時期(約 9-13 世紀)發展而成的所謂〞本地垂跡〞理論學說,宣稱佛菩薩是日本固有神靈的本體、本源,而日本的諸神是佛菩薩的化身,是佛教的保護神。此後,鐮倉時期(約 13-14 世紀)所形成的天臺宗的〞山王神道〞和真言宗的〞兩部神道〞最有影響,它們都把日本最高的神解釋爲佛的化身,並運用自己的教義思想進行解釋。在組織上,神社基本受佛教僧團統攝,甚至套用佛教的儀式祭祀,經常在神前讀經,舉行法會。然而神道教正是在依附於佛教的過程中,發展和深化了自己的教義體系。一些神道學者吸收佛教和中國儒家、道教的思想逐漸建立了自己的神道學說,在 14 至 15 世紀先後創立了伊勢神道、吉田神道。他們在自己的著作中盡力擡高神道教的地位,爲使神道教從佛教中獨立出來製造理論依據。

   三、儒家神道。隨著中國新儒學(理學,日本稱宋學,包括朱子學、陽明學)在日本的傳播,日本的一些神道學者也吸收新儒學的〞理〞、〞氣〞的宇宙論和〞君臣之道〞、〞忠〞、〞孝〞、〞誠〞、〞敬〞等倫理學說,建立自己的神道學說。著名的有成立於江戶(1603-1867)初期的吉川神道和垂加神道。

   四、復古神道。從 17 世紀至 19 世紀明治維新之前,由研究日本古典文獻,探究日本民族文化精神的國學者荷田春滿倡始,中經賀茂真淵、本居宣長,至平田篤胤完成的神道學說,既反對神道教會通於佛教,也反對神道教吸收儒家的思想,倡導恢復〞古神道〞,對《古事記》、《日本書紀》〞神代卷〞中的神話和諸神重新加以解釋,構建復古神道的神學體系,宣稱天皇繼承天照大神以來的神統,不僅是日本的最高統治者,也應當統治世界。這一神道學派對明治維新過程中推行的〞王政復古〞和〞神佛分離〞有直接的重大影響。

   五、國家神道。日本在明治維新之後,迅速走上資本主義道路,在 19 世紀 80 年代開始向帝國主義過渡。與此相應,在文化、宗教上也向國民大力鼓吹和強行灌輸天皇至上和日本民族優勝的〞國家主義〞(民族沙文主義)的思想。在明治初年公開推行神道國教化的政策受挫之後,便強制規定神道不是宗教而是全日本的〞國家宗祀〞,通過行政命令把信奉神道教,參拜神社作爲日本國民必須遵守的義務。組織上,在內務省設神社局,後來升格爲神祗院,使之直接管轄全國神社的神職人員(神官)並負責向國民灌輸〞敬神思想〞。這樣,神道教便以超越一切宗教的形式被規定爲日本的國教。日本在向中國和亞洲其他國家侵略過程中,也在佔領地區建立神社強迫當地民衆參拜,進行奴化教育。直到 1945 年戰爭結束,美國佔領軍總部以盟軍名義發佈《神道指令》,才結束了神道教事實上的國教地位,原神祗院與其他被解散的神道組織聯合組成了民間宗教團體〞神社本廳〞。

   以上所述皆是日本一般意義上的神道教,即以神社或神宮爲活動中心的神道教,與日本固有的宗教信仰、習俗有密切關係,爲區別於教派神道,稱此爲神社神道。

   所謂教派神道,是指在江戶後期以來在民間陸續形成的以神道信仰爲主要特色的宗教組織,它們有教祖、自己的神道教義,一般不以某一神社爲活動中心。主要有十三派,其中有神道大教、黑住教、神道修成派、出雲大社教、扶桑教、實行教、神道大成教、神習教、御 嶽教、神理教、禊教、金光教、天理教。在戰前它們與佛教、基督教都處於神社神道的從屬地位。

   日本神社神道的最重要的教典是兩部成書於 8 世紀的史書《古事記》和《日本書紀》。其中的〞神代卷〞是講述從〞開天闢地〞到所謂神武天皇以前的大和國的皇室祖先神和豪族祖先神的傳說,成爲後世構建神社神道的神學體系的核心內容。在神社神道的神學體系中,有所謂自然萬物的造化神和造成日本國土、民族的〞神世七代〞神。其中最重要的是皇族祖先神,即象徵太陽的天照大神,說她派孫子到人間進行統治,到神武天皇時開始〞東征〞,成爲第一代天皇。後世神道教義的核心部分就是宣揚日本天皇是神的後代,皇統即神統,以所謂玉、鏡、劍〞三種神器〞作爲天皇君權神授的合法證明。日本走上帝國主義道路之後,軍國主義和他們的御用學者利用這部分教義鼓吹〞敬神忠皇〞,日本民族優勝,對外侵略有理的思想,爲日本對內加強思想統治,對外進行侵略擴張製造輿論。例如神祗院編的《神社本義》宣稱:〞惟大日本帝國,乃皇祖天照大神肇造之國,其神裔萬世一系之天皇,承皇祖神敕,自遠古至永世而爲治。此乃萬邦無比之我國之國體也。…歷代天皇與皇祖常爲一體,以現世之神統御世間,垂宏大無邊之聖德,國民浴此仁慈皇恩,億兆一心,奉聖旨,繼祖志,奉戴歷代天皇,發揮忠孝之美德,形成君民一致無與比類之一大家族國家,使無窮不絕之國家生命,蓬勃發展。此乃我國體之精華也。基於此萬世不易之國體,肇自太古,通於無窮,施之中外而不悖之道者,乃此惟神之大道也。然以最莊嚴尊貴之姿體現此惟神大道者,正是神社。以伊勢神宮爲首,坐鎮各地之神社,乃是顯現我尊嚴國體,永久鎮護皇國者也。〞(譯自村上重良著,岩波書店 1970 年出版, 1981 年第 11 次印刷《國家神道》三之 2 所引,)日本軍國主義曾據此虛構的〞國體〞、〞惟神之大道〞的神學理論,取締、鎮壓一切進步的和對此表示異議的文化思想與宗教。

   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之後,在亞洲和世界民族民主運動空前高漲的國際背景之下,美國佔領軍以盟軍最高司令部名義對日本實行強制的民主化改造。頒佈新的宗教法令和憲法,實行信仰自由和政教分離的宗教政策。日本的佛教、神道和基督教等宗教,得到平等的傳播和發展的條件,從而使日本的宗教進入一個新的發展時期。神社神道作爲民間的宗教,對教義中的軍國主義和極端民族主義的內容進行刪削,加強了與日本傳統宗教信仰和社會習俗密切相關的部分,開展了形式多樣的宗教活動和社會文化活動。然而應當指出的是,神道教界的上層對神道教當年在日本侵略戰爭中所起的協助戰爭的責任沒有認真地進行反省,以神社本廳爲代表的神社團體在諸如靖國神社國有化等問題上,總是站在右翼一邊。鑒於神社神道的特殊性質和它在戰前日本社會意識形態中的至高無上的地位與影響,有的日本宗教學者站出來呼籲應當加強對神社神道的研究,向廣大民衆揭示它的所具有的本質,以提高警惕防止國家神道的復活。著名的日本宗教學者村上重良在其《國家神道》一書的前言中說:〞廣大國民如果對國家神道缺乏主體的關心,對其本質沒有認識,是不可能阻止國家神道的復活,推進日本的民主主義的。〞

   在教派神道方面,戰後教團的數量大增。這些教團,有的是從原有的教派中分裂出來的,也有大量的教團是新成立的。有些在本世紀二三十年代和戰後依據佛教、神道教和基督教的教義思想成立的教派,自認爲是超離於各種傳統宗教之外,被宗教管理當局統稱爲〞諸教〞。原來作爲教派神道的天理教也聲明自己不是神道教,現在也被列於〞諸教〞之中。

   到底日本的宗教人口有多少?這是個十分有趣的問題。據 1991 年日本文部省文化廳所編《宗教年鑒》的統計,日本信仰各種宗教的人達 217,229,831 人,其中神道教信仰者 108,999,505 人;佛教信仰者 96,255,279 人;基督教信仰者 1,463,791 人,諸教信仰者 10,511,256 人。而日本當時的總人口是 123,156,678 人。可見日本的宗教人口遠遠超過全國總人口。這是什麽原因呢?一是宗教各派的教團統計數位不實,有相當的虛報數位;二是日本民衆中有不少是具有雙重乃至多重的宗教信仰,有的僅僅是傳統上或名義上的信仰。例如只是因爲自己的祖先的遺骨安葬在某個寺院,或是居住在某一神社活動範圍之內,便被認爲是某寺院或某神社的信徒。實際上日本人民中有不少人,特別是年輕人,宗教信仰的心理十分淡薄。這正是日本各種宗教教團積極研究對策,在社會各個領域開展各種宗教活動的重要原因。

   在戰後對神道教進行研究的日本學者中,前面提到的村上重良做出了突出的貢獻。村上重良(1928-1991),東京人,畢業於東京大學文學部宗教學宗教史學科,曾任東京大學東洋文化研究所研究員,先後執教於東京大學、龍谷大學、慶應大學,多年從事日本宗教史和社會宗教問題的研究,著有《近代民衆宗教史研究》、《近代日本的宗教》(中譯本爲《宗教與日本現代化》)、《國家神道》、《現代日本的宗教問題》、《天皇制國家和宗教》、《現代宗教和政治》、《天皇和日本文化》、《慰靈與招魂》、《現代日本的新宗教》、《日本宗教事典》等,都詳略不同地對神道教作了論述。他的研究密切結合日本的社會,對於日本軍國主義在過去利用宗教對內實行精神的高壓統制,對外進行侵略的罪惡行徑能夠作客觀地揭露,並且予以批判。

   在這裏還應向諸位推薦的是日本著名的中國哲學思想史學者福永光司的有關神道教的研究著作。福永光司,生於 1918 年,畢業於京都大學文學部哲學學科,曾任京都大學、東京大學教授、京都大學人文科學研究所所長、北九州大學教授。他在著作中指出,近代以來日本的學術界和神道學者由於受到復古神道〞皇國史觀〞的影響,對於中國的宗教,特別是道教對日本神道教所發生的影響或是公然抹殺乃至歪曲,或是採取迴避的態度。他依據中日兩國的豐富而詳實的文史資料對此進行了多方面的研究,發表了一系列的著作,在其《道教和日本文化》、《道教和日本思想》、《道教和古代日本》等書所收的《鬼道和神道--中國古代宗教思想和日本古代》、《日本的古代史和中國的道教》、《日本的古代神道和中國的宗教思想》、《天皇和道教--關於研究方法和基本資料》、《記、紀和道教》、《′天皇′考六題》、《古代信仰和道教》、《古代日本和江南道教》、《伊勢神宮和道教》、《日本的神社、神宮和道教》、《<古事記>神話和道教神話》、《<古事記>〞開天闢地〞的神話》等論文,對我們深入理解日本過去和現在的神道教都有很高的參考價值。例如他指出,作爲日本神道中樞地位的〞天皇〞的稱號,古代天皇曾自稱的〞真人〞,皇室崇拜的紫色,象徵天皇地位和權力的三種神器中的兩種神器--鏡和劍,祭祀皇族神的伊勢神宮以及在神宮內和很多神社中以鏡爲〞神體〞的做法,日本古代〞大和〞的國號,日本神道所依據的重要古典文獻《古事記》、《日本書紀》的〞神代卷〞中的某些情節和思想…都源自中國道教或受到道教的影響。他的結論在日本曾引起強烈的反響。

   此外,如久保田收《中世神道史之研究》、村山修一《本地垂跡》、逵日出典《神佛習合》、園田稔所編的《神道--日本的民族宗教》等,對於我們瞭解日本古代和現代的神道教也很有參考的價值。

   在中日兩國政治、經濟和文化進入全方位交流的今天,對日本的包括佛教、神道教在內的宗教文化進行深入的研究無疑是很有必要的。在張大柘同志提出要撰寫《當代神道教》的時候,筆者表示贊成和支援。現在此書已經完稿,筆者也爲之高興。此書雖以介紹當代神道教爲主,但也在整體上對神道教的發展歷程作了概要的介紹,其中涉及到神道教的重要文獻、教義、學派、祭祀等;在對戰後神道教的介紹中,對於日本的社會環境、宗教政策;對神社神道和教派神道的教團和宗教活動;對屬於神道教系統的文教事業和研究等等,都作了考察介紹。張大柘同志平時注意從日本《中外日報》等報紙刊物中搜集有關日本新興宗教的資料,並且在1995年曾到日本神道教系統所辦的國學院大學專就神道教進行研修和調查,因而書中對現在日本形形色色的神道教教團的介紹很有內容,文筆也比較生動。相信讀者通過閱讀此書,將對日本的神道教,對日本國民的宗教信仰和心理世界的有更多更深的瞭解。

 

1998 年 1 月 29 日於北京南方莊公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