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因明源流略探——依《大毗婆沙論》

林崇安

中央大學太空科學研究所教授

法光雜誌
2004年


一、前言

 

西元前60年左右,迦多衍尼子尊者著作了《發智論》;西元100年左右,迦膩色迦王時期有五百位阿羅漢詳細解析《發智論》的義理,著作出《大毗婆沙論》。此論第27卷中,提及因明的「破他」,今就此記載,來探究印度因明的源流。

 

二、破他有三

 

《大毗婆沙論》說:

 

因明論中,說破他義有三種路,一猶預破,二說過破,三除遣破。佛《契經》中,明破他說亦有三路,一勝彼破,二等彼破,三違宗破T27,p139a

 

此段記載,除了出現「因明」這一術語外,並顯示「因明論」與「佛《契經》」是屬不同系統,而且,二者有關論理的「破他」術語並不相同。因明學者所用的三種名稱是猶豫破、說過破及除遣破;佛教學者們則用勝彼破、等彼破及違宗破。這三種破的意義是什麼呢?《大毗婆沙論》解說如下:

 

1.勝彼破者:

如長爪梵志白佛言:『我一切不忍。』

佛告彼曰:『汝亦不忍此自見耶?』

彼便自伏。

2.等彼破者:

如波吒梨外道白佛言:『喬答摩知幻不?若不知者非一切智,若知者應是幻惑。』

佛告彼言:『俱荼邑有惡人,名藍婆鑄荼,破戒行惡,汝知之不?』

彼言:『我知。』

佛告彼言:『汝亦應是破戒惡人。』

彼便自伏。

3.違宗破者:

如隖波離長者白佛言:『身業罪大,非意業。』

佛告彼曰:『彈宅迦林、羯凌伽林等,誰之所作?豈非仙人惡意所作?』

彼答言:『爾。』

佛言:『身業能作此耶?』

彼言:『不能!』

佛告彼曰:『汝今豈不違前所言。』

彼便自伏。

 

此中,以三段佛經來說明勝彼破、等彼破及違宗破。在勝彼破中,立者的主張用在自身不能成立。在等彼破中,舉出平行的例子,立者若承認則入窘境。在違宗破中,舉出某例,立者若承認此例,則違背自己的主張。以上三種破法,顯示佛陀本身善於應用辯證法來破他。也明顯可以看出佛教論理方法的應用早就存在於佛經中。西元前155年左右的那先比丘承襲佛陀的辯證風格,折伏彌蘭王,留下膾炙人口的《那先比丘經》。可知佛教的論證方法一直存在著,到迦膩色迦王時期仍是如此,以下依據《大毗婆沙論》的實例來了解「等彼破」。

 

三、等彼破

 

《發智論》卷一說:

 

無有愛,當言見所斷、修所斷耶?答:應言修所斷。

 

佛經中,將「愛」分成欲愛、有愛、無有愛三種。此處討論「無有愛」是見所斷或修所斷?《發智論》是「說一切有部」的要典,此處先表明自己的主張:「無有愛,是修所斷」,可以加以說明為:「無有愛,此愛唯修所斷,諸預流者未斷此愛。」因為預流者只斷見所斷的煩惱,完全尚未斷除修所斷的煩惱。「分別論者」則主張「無有愛」通於見所斷及修所斷。在《大毗婆沙論》中,列出精彩的對辯內容,先由分別論者來問難,「說一切有部」則透過「應理論者」來回答:

 

分別論者問:汝說無有愛唯修所斷,諸預流者未斷此愛耶?

應理論者答:如是。

分別論者問:汝何所欲,諸預流者為起如是心:若我死後,斷壞無有,豈不安樂耶?

應理論者答:不爾。

分別論者問:聽我所說,(1)若無有愛,唯修所斷,諸預流者未斷此愛,則應說,諸預流者起如是心:若我死後,斷壞無有,豈不安樂?(2)若諸預流者不起如是心:若我死後,斷壞無有,豈不安樂?則不應說無有愛,唯修所斷,諸預流者未斷此愛。

作如是說,俱不應理。

 

以上應理論者主張:

 

a宗:無有愛唯修所斷。

b義:預流者不起如是心:「若我死後,斷壞無有,豈不安樂耶?」

 

分別論者依a宗與b義之矛盾來駁斥應理論者

1)a無有愛唯修所斷,則預流者由於未斷「無有愛」,因而會生起「若我死後,斷壞無有,豈不安樂?」之心。故若a成立則b不成立,所以是順宗違義

2)b預流者不起如是心:「若我死後,斷壞無有,豈不安樂耶?」,則預流者已斷了「無有愛」,因而「無有愛」亦屬見所斷的煩惱。故若b成立則a不成立,所以是順義違宗

分別論者依於(1)是順宗違義,(2)是順義違宗,不能同時成立a與b,駁斥了應理論者,因而主張自己的觀點:無有愛通於見所斷及修所斷。

以下應理論者採用「等彼破」來駁分別論者。由於分別論者雖不主張「無有愛,唯修所斷,諸預流者未斷此愛」,但却主張「地獄、傍生、鬼異熟愛,唯修所斷,諸預流者未斷此愛」、「諸纒所纒故害父母命,此纒唯修所斷,諸預流者未斷此纒」以及「於修所斷法無有而貪,此貪唯修所斷,諸預流者未斷此貪。」應理論者就依分別論者的這些主張,採取「等彼破」來破他:

 

應理論者問:汝等亦說地獄、傍生、鬼異熟愛,唯修所斷,諸預流者未斷此愛耶?

分別論者答:如是。

應理論者問:汝何所欲,諸預流者為起如是心:我當作哀羅筏拏龍王、善住龍王、琰魔鬼王,統攝鬼界諸有情耶?

分別論者答:不爾。

應理論者言:聽我所說,(1)若地獄傍生鬼異熟愛,唯修所斷,諸預流者未斷此愛,則應說,諸預流者起如是心:我當作哀羅筏拏龍王、善住龍王、琰魔鬼王,統攝鬼界諸有情,(2)若諸預流者不如是心:我當作哀羅筏拏龍王、善住龍王、琰魔鬼王,統攝鬼界諸有情,則不應說:地獄傍生鬼異熟愛,唯修所斷,諸預流者未斷此愛。

作如是說,俱不應理。

 

所以分別論者之主張「地獄、傍生、鬼異熟愛,唯修所斷,諸預流者未斷此愛」實同於應理論者之主張「無有愛,此愛唯修所斷,諸預流者未斷此愛。」

以上應理論者以「等彼破」的消極方式來回應,使分別論者進退兩難;最後,應理論者給予正面的積極解說如下:

 

如惡趣愛,聖者未斷而不現前,無有愛亦應爾。T27,p139c)。

 

此表示預流者雖未斷地獄、傍生、鬼異熟愛,但不會現前起如是心:「我當作哀羅筏拏龍王、善住龍王、琰魔鬼王,統攝鬼界諸有情。」同理,預流者雖未斷此愛,但不會現前起如是心:「若我死後,斷壞無有,豈不安樂?」這就是應理論者的看法。也就是說,a宗與b義並不矛盾:預流者雖未斷「無有愛」(種子未斷),但不會現前生起「若我死後,斷壞無有,豈不安樂?」之心(但不會現行)。此處應理論者以無有愛之「種子未斷,但不會現行」來化解a宗與b義的表面矛盾

《大毗婆沙論》中,接著再以「諸纒所纒故害父母命,此纒唯修所斷,諸預流者未斷此纒」及「於修所斷法無有而貪,此貪唯修所斷,諸預流者未斷此貪」的二個論題來辯駁。應理論者依次得出結論:「如此殺纒,聖者未斷而不現前,無有愛亦應爾」、「如善法無有愛,聖雖未斷而不現前,無有愛亦應爾」。應理論者最後總結出:「彼(分別論者)所說初、中、後三,既應正理,我前所說,理亦應然,不可為難!」。以上是應理論者與分別論者隨順著「經義」來辯論。這一部份的辯論至此就告一段落。

 

四、結語

 

以上略為分析《大毗婆沙論》中所提及的「破他」,以此為線索,我們可以窺知早期印度邏輯變遷的一斑:

1、西元前500年左右,釋尊即擅長以辯證的方式開顯真理,他所採用的「破他」方式,被歸納為(1)勝彼破、(2)等彼破、(3)違宗破。

2、西元前150年左右,一直到西元100年,有《那先比丘經》、《發智論》、《大毗婆沙論》等著作的出現,佛教的邏輯皆承襲釋尊的方法。此期出現「因明」這一術語,有不屬佛教系統的「因明論」出現,是研究邏輯的一種學術論說,將「破他」分成(1)猶預破、(2)說過破、(3)除遣破,這一系統演變成印度古代因明的主流。

3、「因明」中的「宗義」這一術語,最先出於《大毗婆沙論》中,如:

 

復次,為欲遮遣他宗義故,如分別論者執世第一法相續現前。彼說相續總有三種:一時相續,二生相續,三相似相續。世第一法雖無前二而有後一,今欲遮遣彼所執義,顯世第一法唯一念現前。T27, p20b)

 

今依《大毗婆沙論》「順宗違義、順義違宗」的用法,可知宗義是「宗」與「義」二字的結合。「宗」是自己宗派的根本主張,「義」是依據宗見推演出來的義理

4、西元150年起,佛教學者的因明論著依次出現,如《方便心論》、《如實論》、《集量論》、《因明入正理論》、《釋量論》等等,對印度的因明作了很大的貢獻。這些都是承襲古代因明而發展出來的佛教邏輯。(原刊於《法光雜誌》,81,1996,06,今略加補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