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藏《三論玄義》中之破顯所具有的融和傾向
劉嘉誠
法光
第116期(1999.05)
第三版
一、前言
在中國佛教史上,被尊奉為弘揚龍樹《中論》、《十二門論》及提婆《百論》,紹隆鳩摩羅什關河學說及攝山僧朗三論之學,而被譽為三論教學之集大成者——嘉祥吉藏大師,由於天資聰穎,博學多聞,復以善於運用中觀學派的論證方法,辯才無礙,使沉寂一時的三論宗於隋唐之際大放異采,龍樹之性空學由是重振漢土。
但吉藏這種使三論復興的局面並未維持太久,由於隋唐以降中國佛教各宗派逐漸興起,代表印度大乘佛教有宗的唯識學與如來藏思想,先後取代了龍樹性空學,終使三論宗後勢不繼。可是,真正使三論宗衰微的原因,並不只是這些外在因素,而是吉藏本人的思想起了變化。吉藏的晚年(五十歲以後),因為受到當時佛教環境之影響,而改採融和法華、涅槃師等之立場,導致吉藏背離了三論的性空立場,終於使三論宗大興於吉藏,亦衰亡於言藏,形成了中國佛教宗派史上的一個特殊現象。
本文以吉藏所著的《三論玄義》為探討對象。由於本書撰寫於吉藏51歲時,而吉藏的思想轉變期約在50歲以後,所以藉由本文的探討,我們可以發現,吉藏這種融和異宗思想的傾向,乃至到吉藏晚年的真空妙有之思想,並非是沒有脈絡可尋的。
二、吉藏《三論玄義》中之破顯
破顯就是「破邪」與「顯正」。破邪顯正可以說是吉藏《三論玄義》及其他論著中所慣用的論理方法。這一個方法有一個特色,那就是「破邪」「顯正」理雖是二,然其唯是世俗言教之方便,破邪即是為了顯正,就中道實相而言,本無邪正,並非於邪之外另有所謂的正。吉藏這個看法基本上是承襲了般若中觀學系的性空主張,這個主張主要在破除有所得學者之錯誤見解,以彰顯無所得的自家正見。可是吉藏是否自始至終都嚴守中觀學派空無所得的立場呢?我們從《三論玄義》中的破邪顯正發現答案並不是如此,吉藏在該書中的破邪顯正其實已透露出融和異宗思想的傾向,而這個異宗思想,正是吉藏所欲破除的有所得見解。
欲了解吉藏融和異宗的傾向,須先了解吉藏所處的時代有那些宗教學派,而這些學派大致可從吉藏《三論玄義》中所破之對象得知。它們共有印度外道,中國儒、道三家,以及流傳於漢地的佛教學派,包括屬於小乘的毘曇師,成論師,以及屬於大乘的方等經學者。從這些學派我們可以看出,吉藏所面臨的中國佛學環境,已較龍樹、提婆時代所面臨的環境更為複雜。其中、儒、道、成論、方等經等,均未見於龍樹、提婆所破對象之列。可見這是吉藏為順應中國學術環境而適時加入的方便言教,吾人固無可厚非。可是,吉藏卻在破顯之間出現鬆動現象,融入了異宗思想,造成大乘空宗無法在中國繼續發展。
考吉藏之所以有此融和傾向,筆者認為與當時之中國佛學氛圍及中國學者之圓融性格有關。吉藏之前約百餘年間,中國佛教之學風已自般若性空轉為以涅槃常住為風尚,尤以南朝極盛之成論,轉而與《法華》、《涅槃》等合流,形成所謂「小空共大有並暢」之局面。迨至吉藏出,雖力圖重振關河舊學,唯以真常妙有之學已蔚為風潮,吉藏自己亦不能免。如前所述,吉藏晚年思想丕變,其興趣已從三論轉而為《法華》、《涅槃》、《華嚴》等當時所流行之經典。其講學、著作多有與此三經相關者。吉藏這種融和異宗傾向已在《三論玄義》中初視端倪。以下,將就吉藏此一融和傾向作進一步探討。
三、吉藏《三論玄義》中之融和傾向
(一)與中國固有哲學之融和
魏晉以來,由於般若性空學說與當時中國玄學有類似之處,學者每喜「以經中事數,擬配外書,為生解之例。」於是形成所謂「格義佛教」。流弊所及,學人或拘於章句是務,或曲解佛經本意,引起一些般若學僧不滿。先是道安批評說:「先舊格義,於理多違。」直到羅什來華,重譯《般若》,並首譯龍樹、提婆論典,介紹印度大乘中觀之性空學,才逐漸扭轉格義之風,而回歸到印度佛教的本意。羅什以後,門人著意新學,龍樹學沈寂一時。傳至吉藏,三論原有可為,奈何吉藏晚年思想出現融和傾向,甚而使佛學又回歸到格義佛教的老路去了。
在《三論玄義》中,我們似可看到吉藏回歸到格義佛教的一些傾向。例如《三論玄義》中形容佛教真理與道家之形容道非常神似,如《三論玄義》云:「夫至妙虛通,目之為道。」此與《老子》第15章:「微妙玄通,深不可識。」有異曲同工之妙。又《老子》中之「玄」、「妙」、「淵」等詞,亦常被吉藏引用,吉藏之著作中即有六部使用「玄」字立名。而《三論玄義》中,亦見有「玄義」、「玄門」、「至妙」、「淵府」等詞。此外,《三論玄義》使用《老子》文句最多的是《老子》第25章的「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強為之名,曰大。」當然吉藏並非照抄原文,而是抄襲其文句格式,如《三論玄義》云:「不知何以目之,故稱正法,強名中實也。」吉藏在《三論玄義》中使用這種類似「不知何以……,強名為……」之文句格式共有九次之多,可見其受老學影響之深。除此之外,昔時儒佛之間有所謂神滅不滅論之爭。慧遠所主之「形異神不滅」原即混有中國民間之神靈觀念,惜吉藏未辨,於《玄義》中竟引慧遠之「神不滅論」而謂:「神道幽玄,惑人多昧。」此語出於三論大師吉藏之口,更難以釐清吉藏和格義佛教之間的曖昧關係。
(二)與《法華》《天台》之融和
吉藏和《法華》(天台)的關係頗為密切。有說以為吉藏「曾受學智顗講學,因為在(仁王疏經)中,他曾引用過天台的五重玄義說。章安筆錄修治之《法華文句》中,也有許多與(吉藏)《法華義疏》相同之處,可見兩者的關係,實不容忽視。」呂徵認為:「三論和天台形式上有很多相通的地方,如都是禪教並重,都推崇《智論》《中論》,並講《法華》、《涅槃》,在道理上也都講中道、二諦等。實際上,這兩家也曾有過交涉。」其實吉藏自己即自承其所學意趣晚年已從三論轉為《法華》,如《法華統略》中云:「余少弘《四論》,末專習一乘。」而這也可以從吉藏晚年曾講《法華》三百餘遍,寫二千部《法華》,撰寫與《法華》相關之著作共八部等看出他熱衷於《法華》之情形。而在吉藏的教判中,《法華》乃屬「攝末歸本法論」,為佛教之了義經。
吉藏這種融和《法華》的傾向,已在《三論玄義》中現出端倪。如本書曾多次引用《法華經》句以破邪顯正。其次吉藏在書中曾引世親的《法華論》說明《法華》確有「佛性」、「三身」之說,以反駁慧觀將《法華》判為不了義教。此外,書中亦出現類似於天台三諦說之文字,如云:「所言三中者,二諦中及非真非俗中。」「中道有三:一、世諦中道,二、真諦中道,三、非真非俗中道。」而在別釋《中論》名題門時,吉藏將《中觀論》三字解釋為「三字皆中皆觀皆論」,此則與天台的「圓融三諦」之說更為神似了。
(三)與《華嚴》之融和
吉藏與《華嚴》之關係雖未如其與《法華》之密切,不過其融和《華嚴》之思想亦是明確的。吉藏生前曾講《華嚴》數十遍,曾作《華嚴遊意》一卷。依吉藏之教判,《華嚴》屬「根本法輪」,乃釋尊初成道時,對菩薩們所說之「一因一果」(即眾生皆可成佛之「一乘」)的道理。就吉藏而言,《華嚴》與《法華》都是宣說「一乘」(一因一果)的道理,沒有本質上的差別,所以二經都是了義經。
吉藏的《三論玄義》同樣有融和《華嚴》的傾向。首先,承前述吉藏之教判觀,吉藏在《三論玄義》中對慧觀之教判批判頗多,唯對慧觀將《華嚴》推崇為「但為菩薩具足顯理」之頓教,並無反對意見。其次,吉藏於書中闡釋《中論》(或《正觀論》)的題名之字義時,曾多次引用《華嚴經》作解釋。如云:「中以正為義……所言正者,《華嚴》云:『正法性遠離,一切言語道,一切趣非趣,悉皆寂滅相。』此之正法,即是中道。」、「天無兩日,土無二王,教有多門,理唯一正……《華嚴》云:『文殊法常爾,法王唯一法,一切無畏人,一道出生死。』但欲出處眾生,於無相法,強名相說……故開二正:一者體正,二者用正。」以上為吉藏引《華嚴》解釋《中論》題名之例。《中論)為三論之首要,又為《三論玄義》論義之中心,吉藏援引《華嚴》以釋「中」、「正」字義,可見《華嚴》已融入吉藏對《中論》之理解。而比較令筆者側目的是,吉藏最後在論述「中」之第四種解釋——無方釋義時,其所引《華嚴》之一多相即義,似有納《華嚴》之法界緣起觀於《中論》之性空緣起論之意向。果其如此,則吉藏之圓融性格更為明顯。
(四)與《涅槃》之融和
依學者之統計分析,《涅槃》佛性之學為吉藏時代最為盛行之佛教學派,學者靡不綜習。吉藏嘗以「關河舊義」自陳其學統,「關」即指關中攝嶺之三論學,「河」則指河西曇無讖與道朗涅槃學。可見吉藏自認繼承了涅槃學統。吉藏既認其學統稟承自三論與涅槃,是以吉藏以為「(三論)通申大小二教, 則大乘之義悉在其中,豈不明一乘佛性?」之見解即不令人錯愕,而其著意 於兩者之融和亦是極其自然之事。例如,其「曾引用真諦所譯的(已佚)羅喉羅的《中論釋》——以常樂我淨釋八不」,由此而貫通了龍樹的八不中道與 《涅槃經》的佛性論。在吉藏的著作中,與《涅槃》佛性論相關的有《涅槃經遊意》、《涅槃義疏》(已佚)、《勝鬘寶窟》等,而其論著徵引經論亦以《涅槃經》的次數為最多,可見吉藏對《涅槃》極為重視。
吉藏在《三論玄義》中即已見有融和《涅槃》之傾向。如其在該書中曾多次引用《涅槃經》。而對慧觀以《涅槃》為第五時之常住教,吉藏則批評說:「然常與無常,皆是對治用門,若論涅槃,體絕百非、理超四句。」吉藏用三論慣用的「體絕百非、理超四句」 之中道實相觀來形容涅槃,可見「中道」與「涅槃」在吉藏的心目中具有相同意義。其次,比較值得注意的是,由於《涅槃》的影響,吉藏的思想已逐漸從「空」轉為「不空」,例如在《三論玄義》中,吉藏分辨大、小乘的一個標準是:「小乘但明於空,未說不空;大乘明空,亦辨不空。」而所謂「不空」,依同段下文所引《涅槃經》,乃指「不空者謂大涅槃」。就吉藏而言,「涅槃」是「佛性」之異名,所以「不空者謂大涅槃」亦可說成「不空者謂佛性」。而如前述,吉藏視「佛性」與「中道」為同義,因此又可說成「不空者謂中道」。簡言之,在吉藏的心目中有一個不空的最高絕對真理,這一個絕對真理就是「中道佛性」。而依據吉藏,此一不空的「中道佛性」又是一個可以生成「六道」等萬物的理體,因此,吉藏在《三論玄義》中說:「內(指佛教)說不動真際建立諸法。」若對照前述「中道佛性」乃是一個可以生成萬物的理體,則吉藏所謂「不動真際建立諸法」即令人不難理解了。
四、結論
吉藏是三論教學的集大成者,三論原是弘揚一切法皆緣起,緣起故畢竟空,以對治有所得的實有論者。吉藏在《三論玄義》中秉承三論學統,進行他所謂的「破邪顯正」——破有所得以顯無所得。但從上述吉藏在破顯間所透顯的融合各宗之傾向,我們卻發現吉藏已悄然從一切法「畢竟空」演變成中道佛性的「不空」,從「無所得」演變成「有所得」,使三論宗失去自家本色,反成為一個融和各家學說的綜合學派。
一個宗派的興衰有其歷史背景。綜觀吉藏學有秉承,然以因緣際會,間亦雜有新學而自悟者。誠如湯用彤所言:「學者須知宗派之興,或出乎師承,或僅由自悟。而學說演進,忽創新說,雖憑藉古德,亦由於思想發達,時會所趨,自有程序。於成實分析空論進而談三論之妙有空,非無其故。研究宗義者,對於師資傳授,不可執著,視為首要。而於雜以附會之宗史,亦自當抉出之也。」本文或許可視為是分析抉擇出吉藏所學「或出於師承」、「或僅由自悟」之一種嘗試吧!(本文作者為台大哲研所博士班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