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寺與自然生態

王麗心

圓光新誌 
第51期(2000.05) 
 頁29-44 


 

適值佛教傳入漢地二千年,又將是人類跨入一個新紀元的年代。人類相約二千年之即,卻面對著空前的文化解構和重整的浪潮。

 

如果審視我們的現實社會,會感到:「人類創作了技術圈,入侵了生物圈,進行過多的榨取,從而破壞了人類自己明天的生活基礎。」(註一)媒體中“環保”一詞有很高的使用頻率,從中了解到的消息,人們逐漸認識到破壞自然環境是“城門失火,殃及魚池”,影響的是人類自身的生存。如此的現實,「如果我們想自救的話,只有進行文化性質的革命,即提高站在地球上特殊地位所產生的內在挑戰和責任」。(註二

 

修正人類本位主義的思潮,可以從佛教中尋找答案。偉大釋迦尊者的佛學思想,為解救人類的危機,開有藥方,針治時弊,有挽回劫難的智慧。從自然生態角度考慮,人們不僅僅停留在減少幾噸垃圾,杜絕幾處污染的簡單認識上,有必要從人生觀、價值觀上審視自身。而佛教的慈悲、緣起、平等、八正道、少欲、惜福的思想,對當今開展的“環保”工作有重要的啟示性作用。

 

如果,從有形的佛寺文化角度認識自然生態,佛教的傳播載體──寺院,無疑是環境保護的典範。因而,本篇將以佛寺建築與自然景觀的和諧層面,試圖剖析“天下名山僧占多”這一文化現象。

 

一、中國人的風水環境觀

 

風水理論其內涵涉及地理、地質、水文、生態、小氣候、景觀、美學等領域,對中國古代城市、寺廟、宮院、住宅等選址布局,規劃設計及營造方式有著深刻的影響。

 

風水術中尋龍捉脈的理論是我國傳統農業社會中,人們以追求最佳生態環境、完美景觀及心理空間的原則。在古人看來,萬物都能孕育生命,萬物都具有適於生存的最佳環境和條件。人與別的生物並非截然不同,它強調的是與大地之偉力和平共處,而不是向自然法則開戰。

 

風水術被認為是地理環境和建築的風俗,它透過對事物的安排,從建築奠基到室內裝飾,企圖對一定場所內的“氣”施加影響,它有助於人們利用大地的自然力量,和陰陽之平衡,來獲得吉祥之氣,從而促進健康,增強活力。

 

風水(古稱堪輿)是擇吉納福避兇的術學。從考古遺址中發現,遠古人擇居,所選地形、方位,有驚人的一致性。他們多是選擇向陽取暖性好,水草茂密,高台近水之地,為使自下而上獵取食物及便於汲水或農耕,總之是以擇吉避兇為總則。

 

風水將自然生態環境、人為環境以及景觀的視覺環境做了統一考慮。背山可以屏擋冬日北來寒流;面水可以迎接夏日南來涼風;朝陽可以爭取良好日照;近水可以取得方便水運交通及生活、灌溉用水;緩坡可以避免淹澇,有排水作用;植物保持豐茂,可以保持水土,調整小氣候。

 

在這一點上,英國李約瑟博士給予客觀公正的評價,他說:

 

“風水”在很多方面都給中國人帶來了好處。比如,它要求植竹種樹防風,以及強調住所附近流水的價值。但另外一些方面,它又發

展成為一種粗鄙的迷信體系。不過,總的看來,我認為它體現了一種審美成份,它說明中國各地那麼多的田園、住宅和村莊所在地何以優美無比。註三

 

對風水術的認識,後人給予很高的評價,而參雜的一些迷信成份則是江湖術士混飯吃的伎倆,人們應加以區別。

二、古代印度人的風水觀

 

「每一個地方都有其獨特地形風貌,由此來影響自然的生氣」。(註四)天人合一的基本內涵是自然界與精神的統一,雖否極泰來,屬於天運,而革故鼎新,定賴人為。所以,經云:

 

此菩薩摩訶薩為利益眾生故,世間技藝靡不該習:所謂文字、算術、圖書、印璽、地水火風種種諸論,咸所通達;……國城、村邑、宮宅、園苑、泉流、陂池、草樹、花藥,凡所布列,咸得其宜;……日月星宿、鳥鳴地震、夜夢吉凶、身相休咎、咸善觀察,一無錯謬;持戒、入禪、神通無量、四無色等,及餘一切世間之事,但為眾生不為損惱,為利益故,咸悉開示,漸令安住無上佛法。

 

《華嚴經•十地品》所列菩薩第五地的修行內容中,便有讓人掌握、通達世間一切知識技藝的要求。「咸善觀察」是指對建設國城、村邑、宮宅、園苑等,都必須仔細推究,認真對待。

 

從《敦煌變文集》卷四所錄述的史料來看,在原始佛教時期,人們就極為重視“相地”選址,如下:

 

佛知善根成熟,堪化異調,遂即應命依從,受化啟請。喚言長者:「吾為三界地主,最勝最尊,進止安詳,天龍侍衛,梵王在左,帝釋引前,天仙閉塞虛空,四眾雲奔衢路,事須廣造殿塔,多建堂房,吾今門弟眾多,住址延小,汝亦久師外道,不識軌儀,將我舍利弗相隨,一一問他法式。」須達既蒙授請,更得聖者相隨,即選壯象兩頭,上安樓閣,不經旬日,至舍衛之城,遂與聖者相隨,按行伽藍之地。先出城東,遙見一園,花果極多,池亭甚好,須達挹鞭向前,啟言和尚:「此園堪不?」舍利弗言長者:「園雖即好,蔥蒜極多,臭穢熏天,聖賢不堪居住。」須達回象,卻至城西……勒鞭回車,行至城北,又見一園,樹木滋茂,啟言和尚:「此園堪不?」舍利弗言長者:「……此園不堪,另須選擇!」……又出城南按行。去城不近不遠,顯望當途,忽見一園,竹木非常蔥翠,三春九夏,物色芳鮮;冬際秋初,殘花蓊郁。草青青而吐綠,花照灼而開紅,……舍利弗收心入定,斂念須臾,觀此園亭,盡無過患,……既見此事,踴悅最心,含笑舒顏,報言長者:「此園非但今世,堪住我師,賢劫一千如來,皆向此中住止(),吉祥最勝,更跡無過,修建伽藍,唯須此地。」

 

舍利弗不僅用眼觀察詳判建伽藍之地,而且收心入定,評估、判斷園亭之信息場,這也給後人相地提供了借鑑方法。

 

那爛陀寺是當時印度最為著名的佛教寺院,大乘教的許多大師都曾在此講學和研習。玄奘法師在其整個西遊行程中,曾滯留在那爛陀寺求學達五年之久,而他在《大唐西域記》卷九,有關於那爛陀僧伽藍風水選址的記述,云:

 

從此北行三十餘里,至那爛陀僧伽藍。聞之耆舊曰:「此伽藍南庵沒羅林中有池,其龍名那爛陀。傍建伽藍,因取為稱。從其實義,是如來在苦修菩薩行,為大國王,建都此地,悲愍眾生,好樂周給,時美其德,號施無厭,由是伽藍因以為稱。」……佛涅槃後未久,此國先王鑠迦羅阿迭多,敬重一乘,遵崇三寶,式占福地,建此伽藍。初興功也,穿傷龍身,時有善占尼乾外道,見而記曰:「斯勝地也,逮立伽藍,當必昌盛,為五印度之軌則,逾千載而彌隆,後進學人易以成業,然多歐血,傷龍故也。」

 

鑠迦羅阿迭多,敬重佛法,卜占福地,建造了佛寺。而一個精於占卜的尼乾外道,得知此事預言說:這塊寶地,必要興旺,千年之後還將興隆,後進研學之人,易於成就功業,遺憾地是,可能會發生有人吐血的現象,因為開工之時戳傷地之龍脈也。

 

印度是一個美麗的國家,山水方滋,四時和序的風水寶地。即是這樣,在伽藍選址上,也要認真觀察,仔細推量。「式占」 (即雷公、太乙、六壬三種重要占卜方式的總稱。古印度也有類似之術)說明了在古代印度確有風水師的存在,並將其風水術運用在實際生活裡。

 

古代印度修行者,當時是離開城市漫遊於山林,冥想修煉,並沒有固定的說法場所。釋迦如來初轉法輪後,由於僧團的建立並為利於管理,佛陀開始接受布施者的捐助,建立伽藍,利於修行及結夏安居。建好伽藍不僅是對布施者的回報,更重要的是,伽藍給人信任、安全感,令信徒有所依止。

 

據經所云:離車長者曾問過世尊:「未審人居世間,叵有家宅吉凶以不?」佛即答言:「如是!諸事皆由眾生心行,夢想所造不得都無。」因德淺福薄,所居舍宅災怪頻疊:惡魔日夜竟共侵凌,坐臥不安,如懷湯火,自頃已來失去善心無所恃怙。世尊慈悲,受弟子之請,臨降弟子所居之宅,敕語守宅諸神。並告誡弟子,應當一心念佛、念法、念比丘僧;齋戒清淨,奉持三歸、五戒、十善、八關齋戒、禮拜懺悔。

 

佛陀不愧是大導師,「大吉祥富貴昌」是眾生的希冀,而佛陀因勢化導,不僅解決了凶宅魔擾的煩惱,並化導弟子們要尊敬三寶,行持唯正。

 

三、風水在中國佛寺中的運用

 

古代印度「相地術」與中國「堪輿術」是否有師道傳承,目前尚未有機會接觸這方面的資料。但可以明確的是隨著佛教的傳入,古代印度相地術與中國風水之說合二為一的民俗文化,已紮根在這塊大地了。

 

風水師認為山有來脈,水有來源,猶人身之經絡;水以地載,山以水分,考山猶當考水。古之風水家稱:「乘風則散,界水則止。」據此推論,天台山則屬風水之妙地也。據《天台山方外志》形勝篇記載:

 

……天台山者,東瀕大海,屆水而止,為東南一大結局。而父於南岳,祖於峨山,會於崑崙,高於雪山,自雪山東南而下不減四五萬里,其中所有靈粹之氣,莫不畢集於此,為神仙之窟宅,羅漢之道場,間生聖賢,養育英哲。……台山竣拔,結為九峰,中為華頂,峰東摘星峰,東南為東蒼峰,南為獅子峰,西南為大雷峰,西為葛閬峰,西北為香爐峰,北為香柏峰,東北為菩提峰。

 

摘星峰分為兩支:一至緱城,發為長汀勾章諸山,屆東海大嵩管江而止者,左龍也;一至緱城發為象邑諸山,屆大瀛海而止者,右龍也。

 

東蒼峰亦分兩支:一由王愛山過桑州至東奧清渚入沿海而止者,左龍也;一於榧木村、跌斷穿、青山頭,覆盆山迤衍入大固山,孕臨海山川之秀,屆章安、芙蓉、桃渚、健跳、周水亭傍而止者,右龍也。

 

獅子峰為歡奧、九析峰、東橫山之龍,屆大溪而止。

 

大雷峰亦分兩支:左為修禪、太平、高明三寺之龍,屆幽溪螺溪而止;右為真覺、後明、清心、傳教四寺之龍,開洋為縣治,屆大溪而止。

 

葛閬峰亦分兩支:左為國清、赤城山之龍;右為桐柏之龍,屆南奧溪、靈溪、清溪而止。

 

香爐峰為護國寺桃源諸山之龍,屆左溪、秀溪而止。

 

香柏峰為慈聖、萬年、金庭、上虞諸山之龍,屆剡溪、娥江而止。

 

菩提峰為姚江、慈水、定海諸山之龍,屆招寶山東北大海而止。註五

 

浙東天台縣城北首之平原,北行至天台最高峰華頂山。國清寺後坐叢山,前向平陸,為進天台境朝山及參道者咽喉之地,自隋智者大師宏闡大乘止觀法門以來,台宗大昌,迄今已歷一千餘年。

 

查國清寺開山於智者大師時為上元一運,癸山丁向兼子午六度,坐後坐五十里大氣脈,近十里內一路澗水曲折奔赴,遙相護送,後方來水及左右澗流,繞至巽方全襟流出,寺坐坎宮入桂峰,高插碧空,及艮方琴峰,巽方靈芝峰,兌方祥雲峰,五峰環擁,坤方有環繞曲水,遙相映照。

 

《宅運新案》卷三,(註六)詳記國清寺之“山運”演數。如此屬《古易玄空》的推數,演數如後:

 

巽方報恩塔頹病重修,修已歷數百載,乾艮兌巽五七八九運,唐佛法大興之時,適逢其會。上元一二三運資糧充足,中元四五運、下元六七八運均有才,大殿左側伽藍殿甚靈應,香煙甚濃,因報恩塔,屹立伽藍殿前,山星四綠旺氣臨塔上,口子亦佳,蓋伽藍文口在坤方,一四通氣,以文昌魁星得力,維護剎運得此生機,至有今日亦巧數也。

 

清乾隆間此寺聲名特遠,剎風重振,當上屆中元五運寶琳法師入寺以後,乾隆帝咨請法要,拜為國師,蓋後山四五十里來脈上,山星五土到,彼時應化聖賢,來此坐鎮宏物慈化,名振東南,乾峰持聳,下九上一,主持有人,蓋山星一白加臨乾峰之故。九運底洪場作亂,各地名剎遭踐者多,獨國清寺未損一毫。核對三運宅命可以了然,山星三到艮峰,三三運出人才,三以上二為進氣,故特效力,山星一到乾峰上元一二三運人才之盛,為他寺所不及,聞上一至上三,國清寺得高人多輩,在多方面主持大化,名震遠邇,如廣達、慧定、同興、惟祥、成德、開權、妙真、靜鏡、法修、帝輝、靜修、重鏡等皆一代之碩德也。宣統以後漸見衰退。此二運齋糧最富饒,人才亦最盛,以坐後坎方山水得運之故。三運略退步,因後宮山向星為二黑變退氣之故,離方遠山無甚力量,故新人物不兢。

 

中國的堪輿術分為理氣派和巒頭派。理氣派以九宮八封易數而決斷吉凶;巒頭派是根據地理形制是否符合“龍砂水穴”的風水要求,判斷形勢利弊。

 

天台山的寺院地理概況,在堪輿術中兩種派別都有運用。如,大智寺的選址是:「師拽杖如之,而溪山排闥,一峰孤秀,賞而面寬廣,遠山矗立,絕喧塵,離憒鬧,卜之曰:『吉』。」而對華頂寺則是這樣描述的:「華頂峰為天台山全境中之千葉蓮花蕊,華頂寺為華頂山集合全部之最大道場,地點在智者大師拜經台下,坐後山峰作低菩薩狀。寺址為一片平展之場所,前有止水界氣,形勢頗佳。寺坐艮向兼丑未二度,共四進。大殿前有一方池,因連次遭大劫,以後所開鑿,聊資化解。」(註七

 

五台山乃四大名山之一,獨居北方。其山顯密俱應,信徒被聖跡所感,是朝聖首選之地。五台山的形勝,《清涼山志》卷一記述詳盡,其曰:

 

東震旦國清涼山者,乃曼殊大士之化宇也,亦名五台山……。雄居雁代,盤薄數州,在四關之中,周五百餘里。左鄰恆岳,秀出千峰;右瞰滹沱,長流一帶。北陵紫塞、遏萬里之煙塵;南擁中原,為大國之屏蔽。山之形勢,難以盡言。五峰中立,千嶂環開,曲屈窈窕,鎖千道之長溪;疊翠回嵐,幕百重之峻岭。巍巍敦厚,他山莫比,故有大狀焉。」註八

 

回放近景,在群山環抱的五台山腹地台懷鎮,有一座高高聳峙的大白塔,大白塔所處的寺院叫塔院寺,寺座北向南,殿閣重重,全寺佔地一萬五千餘平方米。與一般寺院不同的是,在塔院寺東面建有一座名為「青龍樓」的高大建築,其形狀如古城樓,下部為磚結構四方樓台,其高度與塔院寺兩側的山梁相近。因塔院寺西有一道山梁圍護(白虎砂山),而東面卻顯得空曠無助,在風水思想指導下,為彌補東側失重感的缺憾,故築青龍樓。

 

毗鄰寺院的北面,是歷史悠久的顯通寺,其山門兩側,樹著兩塊大石碑,左側碑上書草“龍”,右側碑上書“虎”字。因山門兩側無左青龍、右白虎的圍護,故以“風水碑”彌補。這也蘊含著對建築形式美的追求。

 

佛寺與風水有著極其密切的聯繫。佛教緣起法是講事物依因緣而生起作用;風水術則是「認識所有影響人作出決策和行動的因素之間相依賴」,取得「改造環境的主動狀態以及環境對改造的接受狀態」的一種和諧。因此,佛教寺院建築依風水學說建造就不足為怪了。歷史悠久的一些寺院,都是理想中的風水布局模式。如:寧波市東南部太白山深處的天童寺;江西廬山的東林寺;浙江慈溪保國寺;泉州開元寺等等。

 

知識分子對佛教紮根於中國有催化的作用。談到佛寺建築,讓人想到有一些士大夫在參禪遊歷過程中,他們不僅留有文章詩篇,還對佛寺風水有過貢獻。如:

 

宋代詩人陸游曾參訪廬山東林寺,參訪後說:(東林寺)面對香爐峰,峰分一枝東行,自北而西,環合四抱,有如城廓,東林在其中,相地者謂之倒龍格。註九峰分一枝,指龍脈分枝。幹龍氣旺,分出適量枝脈回旋護穴,是一種吉象。

 

還有徐霞客,在其著作《徐霞客遊記》中有多起記述佛寺風水的篇章。如,崇禎十二年(1639)二月二十七日,徐霞客遊雲南永平寶台寺時,仔細察審其山形地貌,他說:

 

寶台自爐塘西南亦轉而西向,大脊中懸,南面與南山對夾而為寶台,西面與西度北轉之支對夾而慧光(),此寶台中踞之勢也。其內水兩重,皆西轉而北也。其外大水逆兜,獨南流而東繞,此諸流包絡之分也。至是始得其真面目,其山如環鉤,其水如交臂。……寶台山乃鉤曲之轉折處也。瀾滄江來自雲龍州為右臂,東南抱而循山之外麓,抵山東垂盡處而後去,西北抱而循山之內塢,抵山西垂盡處而後出。兩水一內一外,一去一來,一順一逆,環於山麓,而山之南支又中界之,自北自南,自東自西,夏自南而北,為寶台之護,此又向山水交瀠之概也。

 

徐霞客根據對風水的認識,觀察大寺的故址後說:

 

其脈自東北圓穹之頂,層跌而下,狀若連珠,而殿緊倚之;第其前橫深峽,既不開洋,而殿址已崇,西支下伏,右乏護砂,水復從洩,覺地雖幽悶而實鮮關鎖,此其所未盡善者。或謂病在前山崇逼,余謂不然,山外大江雖來繞,而無此障之則曠,山內深峽雖近環,而無此夾之則洩,雖前壓如面牆,而宇內大剎,如少林之面少室,靈岩之面岱宗,皆突兀當前,而開拓彌遠,此吾所謂病不在前之太逼而在右之少疏也。註十

 

從這段話來看,徐霞客不僅指出寶台大寺在風水方面的缺憾,而且將它與少林寺、靈岩山對比。從對比中更顯示出寶台山大寺有不可彌補的缺憾,足見徐霞客對風水術是很有研究的。

四、佛教寺院的含義

 

兩漢之即,佛教傳入。貴族商賈 “以宅舍寺”為僧人作精舍供養。當時,受到印度佛教中布施說的影響,「依其典籍,是眾生植福之勝地也,能於此祠捐舍一錢,功逾他所惠施千金。」(註十一)而捐助者則以“佛以代神,正是奉祀”的目的,將舍宅供僧為用。《法華經》云:「若於曠野中,積土成佛廟,乃至童子戲,聚沙為佛塔。如是諸人等,皆已成佛道。」造像造塔供養能成佛道之說,更加增進布施者的信心。久之,四合院式伽藍寺院便成定式矣。

 

中國建築的平宅對稱性,受於周禮之制。《考工記》云:「天下之地勢,兩山之間,必有川矣,大川讓,必有途矣。」「以多座建築組合而成的廟宇,通常均取左右均齊之絕對整齊,對稱布局。其所注目重者,乃主要中線之成立。……其布置秩序均為左右分之,適於禮儀之莊嚴場合。」(註十二

 

從寺院建築來看,它是佛教思想的有形表現形式。人們步入三空門(山門),便從世俗界跨入了神聖之境,所謂的出世追求的標志。「三空門」,標志三種不同的解脫。其中:正中大門為空解脫門,由佛教教義“諸法性空”而來;左側東邊門為無相解脫門,表示擺脫世俗的有相認識,而得無相自在;右側西邊門為無作解脫門,意思是無所願求,不造作生死之業,而永脫業報之苦。(註十三)一進入此世界即有護法者護衛,並有龍華會上未來佛在迎接您,也含有一切眾生皆為未來佛之意。

 

「『大雄寶殿』就如須彌山之頂,如來正在此說法,大雄寶殿外現二層實則為一層,彰顯佛法真俗二諦,實則一真法界,不二法門。『藏經樓』是法寶所藏之處,並置中軸線的最後,象徵是續佛慧命的真正依據。『川』字形布局,象徵河流百川,有芥子納須彌的含義,寺院就是一大千世界,故川字形建築裡有過去的佛菩薩在成就上等級的差異,沒有絲毫倫理上的差別。」(註十四

 

北京的民居四合院是典型的川字型布局,其建築同禮制尊卑反映明顯,而佛寺的川字形布局卻賦予了其新的意義。

(一)佛寺園林的特點

 

寺院園林有一定的公共性,寺廟對廣大的香客、遊人、信徒開放,往往使朝山進香和風景旅遊相結合。帝王宮殿常因改朝換代而起變化,私家宅園也會因家族的衰落而荒廢,而寺院園林則具有較穩定的連續性。由於宗教有倫理上的教化作用,佛、菩薩具有安撫人心的神聖特性,各朝代對佛寺園林的保護便成為一種責任。另外,供養建造佛塔,能生善趣天界,《長阿含經》云:「四衢道起立塔廟,表剎懸繒,使諸行人皆見佛塔,思慕如來法王道化,生獲福利,死得上天。」建塔、造廟具有生天福報,破塔壞廟的行為,屬五逆大罪。這種“獎罰分明”的說法,客觀上使著名寺廟建築及景觀都能持續發展。

 

寺廟分布的區域較廣闊,有條件選擇自然環境優越的名山大川,古跡勝地。尤其是特殊地理景觀,如:山岩、洞窟、溪澗、潭泉、瀑布、奇石、珍木等自然因素;透過殿、堂、樓、閣、亭、榭以及山門、寺牆等建築物,和別具宗教色彩的佛塔、經幢、摩崖造像、碑刻等組合,形成具有宗教特色又有優美風景的園林景觀。(註十五

 

佛寺以宗教場所和園林自然風光構成的情況最為常見,由山門、殿堂、塔、閣等不同類型建築合成庭院。將建築分解成最小的基本單元──間,間與前面的空間──院,組合成「院──間」的建築模式,這虛實的空間組合,恰與中國畫所強調的計白當黑之審美理念一致,也最能體現佛教“空”、“無”思想的內涵。

 

佛寺中的重要殿堂一般都排列在中軸線上,這些高大雄偉的建築給信徒們一種信任、安全的寄託。所以信徒、香客的宗教活動,如:法會儀式、放生、禮佛、燒香、誦經、還願等,都是在這莊嚴、神聖的殿堂中完成。而佛寺的自然風光,透過迴廊、亭榭、漏花牆、綠化帶的補充滲透,信徒、香客步入景色宜人、名勝欣賞的氛圍;牌坊、池塘、造像、碑刻、摩崖以及亭、橋等,配合以曲徑林蔭道、潺潺細流、青幽翠竹及郁郁芳草。此時,香客、遊人可以從喧鬧噪雜的生活中比較出佛寺的清幽、寂靜,感受到輕快、安適和滿足,得以忘卻煩惱的束縛,有一種天然按摩的功用。

 

中國寺廟選址熱衷於山野林下,或據山而築,或山巔而置;或深入山坳,隱入洞壑;或濱臨江湖;或懸山臨崖,因地制宜,巧妙地結合不同類型的自然環境,創造獨具特色的佛寺文化。佛寺是僧眾的駐錫之地,僧人擔當著弘傳佛法、續延慧炬的重任,它的本旨是「莊嚴國土、利樂有情」。佛寺中所演繹出的一篇篇、一段段故事,傳說、公案、修道印證、佛經布道、祖師遺跡……,當仔細研磨其中的理趣時,這自然景色就又增添了人文思想的蘊含。「佛教作為一種宗教形態,起著對社會結構存在負責的作用,起到社會、國家的精神支柱的作用。」(註十六)而風水術的環境視野並不僅僅停留於自然環境,也兼及人際的社會環境。這種整合觀念包含了人與人、人與社會、人與自然的和合藝術性,可以說是一種和諧的統一體。

(二)佛寺所映顯的綠色世界

 

森林、樹木與人類生活的密切關係,正緣於樹木在文明史上的開啟山林作用,乃至於人們把生命與家園也和樹木聯繫起來。

 

人類祖先離開森林走向大地之後,其生活便充滿了殘酷的競爭和挑戰。於此人類對綠色則有一種難以忘懷的好感。「在自然選擇的結果使人類進化並遺傳下的識別、評價、預測和利用自然環境的能力,憑著這種心理能力,人類祖先去選擇利於其生存和發展的滿意生態環境,使得人類得以延續。」(註十七)人類選擇吉祥之地,只是一種希冀,而地理環境的差異,以及人為生存對大自然的掠奪性開發,這二者始終處於矛盾中。

 

為了解決這對矛盾,人類走過了許多的彎路。如果人類能檢討自身的本位主義思想,樹立眾生平等的精神,「認識到眾生的生存,須從外在環境(世間)不斷攝取空氣、陽光、水、食物,須有藍天白雲,綠樹青山,鳥語花香等,還須有適意的色、聲、香、味、觸,愉悅身心。」(註十八)就能夠了知眾生及身心境三緣和合而成的世界萬象,其關係是“依正不二”的。佛弟子明了身境等同,在延續法燈慧炬的過程中,就會營造人與自然的和諧氛圍。

 

“天下名山僧占多”,山川大地被佛弟子開拓出一座座的神聖殿堂,添置了一處又一處的人文勝景,也記錄了他們保護環境,珍愛自然的功績。佛寺選址注重自然的風光,它透過自然景觀神奇變化,因勢而成。如:秀麗、幽深、險峻、雄偉、奇宕等等,映現出一種形象美。「清泉環階,白雲滿室,森樹煙凝,石徑苔生」的山水風景,遊覽參訪山寺的人們都會留有此種印象,久居都市的人們於此會有一種增值享受的感受。

 

徐霞客這位明代的著名旅行家和地理學家,他將一生的遊歷寫於《徐霞客遊記》公布於世。後人在研究其著作時,發現在其遊覽軌跡中,有與寺院僧侶交往和記述所遊訪的佛寺地理景觀,如〈遊廬山日記〉(江西九江)府:(註十九

 

戊午,余同兄雷門、白夫,十九日,出寺(東林寺),循山麓西南行,五里,越廣濟橋,始舍官道,沿溪東向行。……門內對峰倚壁,都結層樓危闕。徽人鄒昌明、畢貫之新建精廬,僧容成梵修其間。從庵後小徑,復出石門一重,俱從石崖上,上攀下躡、蹬窮則挽藤絕置木梯以上。……歷級而登,殿已當前,以霧故不辨。逼之,而朱楹彩棟,則天池寺也。

 

……竹林寺,竹林為匡廬幻境,可望不可即;台前風雨中,時時聞鐘梵聲,故以此當之。時方雲霧迷漫,即塢中景亦如海上三山,何論竹林?還出佛手岩,由大路東抵大林寺。寺四面峰環,前抱一溪。溪上樹大三人圍,非檜非杉,枝頭著子累累,傳為寶樹,來自西域。

 

徐霞客描述的「路宛轉峰罅,下瞰絕澗群峰」;聽到的「其下噴雪奔雷,騰空震盪」;看到「霧故不辨」(註二十)的朦朧,都是對佛寺選址的形勝之美讚嘆。

 

佛寺處於自然景觀中,其環境所在的動態美,如:飛瀑、流水、浮雲、松濤、柳擺;聽到的,寂寂蟲鳴、溪流山澗、泉滴清池;風起松濤,林間鳥語,竹影娑婆。不同的聲音,對生活在都市的人來說,都是一曲曲不落幕的天籟之聲。

 

文學作品也留有不少詩篇,摘錄幾首如下:

 

松含風裡聲,

花對池中影。

----王維《林園即事》

 

夜靜群動息,

時聞隔林犬。

----王維《春夜竹亭》

 

驚聞俗客爭來集,

競引還家問都邑。

----王維《桃源行》

 

颯颯秋雨中,

淺淺石溜瀉。

----王維《欒家瀨》

 

自然景觀中最引人注目的是色彩美。色澤艷麗的鮮花,綠茸茸的草地,四季變化的樹木,在雲霞氣象的變化下,儼然是一幅幅美麗的圖畫。

 

就佛寺建築來看,有金碧恢宏的,也有竹屋茅舍;有對稱嚴謹的,也有自然隨形的。無論如何,佛寺的重要作用是教化人心,啟迪智慧。而這些所能達到的氛圍,與綠色植物襯景有極為密切的關聯。接下來將佛寺周圍的綠色世界略作一些分析,希望能藉此機會引起環保工作者的重視。

 

《洛陽伽藍記》記述說:(永寧寺)寺內,「栝柏松椿,扶疏檐霤;翠竹香草,布護階墀」。寺門外四周「樹以青槐,互以綠水,京邑行人,多庇其大」。一派園林風光,為莊嚴的佛寺平添了幾分清雅舒暢的美。

1、綠色能令心理產生安適感

 

在心理學中,藍、綠、紅、黃四種顏色所包涵的意義是非常迷人的。綠色以不變的姿態,在大地上生根,凌駕於樹木之上。綠色所顯示的行為是改善身體狀況,對自己及他人來說,是追求長壽,使生活更有意義。心理學家建議,如能將道路舖設成綠色帶,雖然成本高出許多,但有一點可以確定?交通事故必然可以減半。因為綠色能讓人感到平靜、安適。

 

「當茂密森林顯示出蒼翠欲滴的情景時,它給人愉悅溫馨的感受。樹林淡化了人生的悲涼,追功逐利、患得患失的憂患也在林下清風中滌盪殆盡」。

 

藹藹堂前林,中夏貯清蔭。

凱風因時來,回飄開我襟。

息交遊閒業,坐起弄書琴。

 

詩中「貯清蔭」,「凱風因時來」,「回飄開我襟」,消融了凡心,所謂「功名無一點,何需更忘機」,顯然這是渾融澄徹的超然精神,也契合求淨土的境界。

 

但文學中的悲秋主題,「山僧不解數甲子,一葉落知天下秋」,(註二一)不一定指特定的時間感傷,而是對自身生命的悵惆傷感。綠色在佛寺中運用,則是一種人生短暫、無常的再認識,以其激發人們的向道之心。

 

2、綠化能夠淨化空氣

 

「草木是生命的活體,隨著季節的更替,隨著植物的發芽、長葉、開花、凋落等自然生長規律的變化,更增添了春蕾、夏蔭、秋果、冬青等各種不同的景色,滿足人們心理觀賞需求」。(註二二)宜人的環境除了能陶冶情操,更有利於健康。據測定,人在綠色環境中脈搏次數比在鬧市中每分鐘減少四──十八次,有的甚至減少十四──八次。有些植物能散發出有益於人體的揮發性物質,或能產生驅蟲殺菌的作用,因而對人體有保健作用。

 

「綠樹蔭濃夏日長,無邊落木蕭蕭下」。遊歷山寺周圍的叢叢草木,任自天成;聯想小草的勃勃生機,會通於人,體悟生命的要義,從而增添生存的勇氣,其實這也是佛教所倡導的。而在寺院中常見的單株巨形樹木,不僅成就了燦爛的景觀,在客觀上也產生了保護延生樹木的作用。

五、後論

“天下名山僧占多”,佛寺在擔當社會、文化功用時,同時樹立起環境保護的典範,人們看到綠色浪潮正在席捲全球,正如解振華先生所說:「綠色象徵著生態良性循環機制,已經進步到人們生活的方方面面,『綠色』己形成了一個巨大的衝擊波,正在滌盪著一切舊的傳統的生產方式、生活方式、思維模式和價值觀念,向一切傳統觀念和傳統模式發起挑戰。」(註二三

 

人們此時應該改正自己的生產方式、生活方式和價值觀念。佛教的慈悲、平等、依正不二、緣起、惜福、少欲的思想,正好回應社會所號召的綠色浪潮。

 

寺院的山水園林是禪的精神境界的外化,它是世間的淨土,是自在、自由的所在。而以山水昭示那至深的“道”,「它又是不離世而又不染俗的樂土淨地,既不背逆人生常情,又能讓人超然世俗人生的俗念、功利,保持寧靜無求的心境,淡泊怡然」。(註二四)所以用佛教的思想來整治環境,是一種標本兼治的方法,如此,人類生態自然的平衡要求才能有真正的良性發展。

 

 

註釋

註一:引自佩切伊在「二十一世紀的全球性課題和人類的選擇」大會上的講演。

註二:同上。

註三:李約瑟著《中國科學技術史》卷二。

註四:同上。

註五:明傳燈撰著、慧月校點《天台 山方外志》卷一。

註六:《宅運新案》卷二,廣西民族出版社。

註七:《宅運新案》871頁。

註八:《清涼山志》卷一。

註九:引自任仲倫《中國山水審美文化》,同濟大學出版社,1991年。

註十:《徐霞客遊記》團結出版社,1996年。

註十一:《大唐西域記》卷五,貴州人民出版社。

註十二:梁思成《中國建築史》,百花文藝出版社。

註十三:洪丕謨《佛教生活風情》,中國國際廣播出版社。

註十四:釋懷善<台灣之行的我見我思>,引自《廣東佛教》第6期,1998年。

註十五:酈芯若、唐學山著《中國園林》,新華出版社。

註十六:《建築師》第12期,1995

註十七:俞禮堅《景觀:文化、生態與感知》,科學出版社。

註十八:陳兵《佛法依正不二論與現代意義》。

註十九:《徐霞客遊記》,團結出版社,1996年。

註二十:吳應壽 導讀《徐霞客遊記》,巴蜀出版社。

註二一<森林的象徵及其文學的意蘊>,引自《文藝研究》第4期,1992年。

註二二:《庭園與陽台》,上海科技出版社。

註二三:任曉江《禪與中國園林》,商務印書館。

註二四: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