憨山德清儒佛會通思想述評
──兼論其對《大學》、《中庸》之詮釋

王開府
第三次儒佛會通學術研討會論文選輯
(1998.12.26出版)
頁169~191
華梵大學哲學系發行

本文全文由華梵大學哲學系提供,特此致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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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文提要

  中國儒、釋、道三教,發展至明末,均已相當成熟,因此三教調和、儒佛會通,甚至三教同源之思想,順勢蔚為風潮。憨山德清在這方面的表現,極為突出。本文目的在闡述憨山德清之儒佛會通思想,並予以論。因論述之需要,亦對其《大學》《中庸》之詮釋,進行研討。憨山誦習儒業,及展開三教會通之歷程,則透過其生平予以闡明。憨山會通儒佛之理論與方法,不論是理論架構,或對《中庸》《大學》之詮釋,所引發之問題,皆有待釐清。本文嘗試在這些方面作較深入之評析。

關鍵詞:憨山德清、三教會通、儒佛會通、大學、中庸

 

一、前 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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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佛學自漢代傳入中國,儒、釋、道三教或諍辯、或調和的關係,便成為中國思想史之重要論題。而宋明理學對佛、老既吸取又排斥的態度,實開啟儒學之新面貌。理學發展至明末已近尾聲,而明末四大師雲棲袾宏、憨山德清、達觀真可、蕅益智旭先後出世,三教調和、儒佛會通,甚至三教同源之思想,乃蔚為風潮,影響極為深遠。

  明末之調和、會通思想,不僅具有思想史之意義,也展現三教會通之理論深度,值得研究。在明末四大師中,憨山德清在這方面的表現,最為突出,本文希望對其會通儒佛之思想,作較完整且深入之探討。憨山對儒家經典《大學》《中庸》之詮釋,在本文中也將作扼要之討論。

  目前國內有關憨山的學術研究不多[1],涉及憨山會通思想的研究,有陳運星先生之碩士論文《儒道佛三教調合論之研究----以憨山德情的會通思想為例》[2]。陳文分成兩部分:第一篇為「儒、道、佛三教調和論之溯源及其省察」,包含四章,分東漢三國、魏晉南北朝、隋唐五代、宋元明四部分,作思想史之回顧與探討。第二篇為「憨山大師儒、道、佛三教調和論的會通思想之研究」,包含六章,其中第五章述憨山的時代背景;第六章論其生平與著作;第七章探討憨山三教調和論的理論基礎;第八章係對憨山有關儒家之三部重要著作《春秋左氏心法》《大學綱目決疑》《中庸直指》分別論述;第九章則對憨山有關道家之兩部著作《老子道德經解》《莊子內篇註》予以論述;第十章以論憨山之佛學思想為主。

  陳文資料搜集詳細,論述範圍甚廣,頗值得參考。不過,也因牽涉太廣,有關儒佛會通思想之部分,主要見於第七、八兩章,仍不夠深入,且述多評少,意猶未盡。本文希望在這方面有所彌補。

 

二、憨山之習儒業及其有關三教會通之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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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據憨山七十七歲所作《憨山老人自序年譜實錄》(下文省稱《年譜》)[3],憨山生於明嘉靖二十五年十月十二日(1546年),為金陵全椒縣人[4]。周歲時,因患風疾,母向觀音大士祈禱,許捨憨山出家,遂寄名於長壽寺,易乳名為「和尚」。

  七歲入社學,因見叔父之死,及嬸母生子,而有死生去來之疑惑。十歲時曾問母為何讀書?因慕僧人自由自在,有出家成佛之念,母許之。十二歲讀書能通文義,得鄉族愛重。同年入金陵報恩寺。十五歲,太師翁請先生教舉子業,令《四書》一齊讀。十六歲讀畢《四書》,從頭至尾背誦,不漏一字。十七歲即講《四書》,並讀《易》、習時藝及古文辭、詩、賦,能作詩文,時童生無有過之者。十八歲,督學使者專講道學,令童生結隊而歌,或得倖進,憨山恥之,遂欲棄舉業。十九歲受具戒。二十二歲寺設義學,請憨山為師,因授業故,再讀左史、諸子、古文辭。三十一歲因平陽太守胡公問道,為說《緒言》,首見融會佛與道之旨。四十五歲作《觀老莊影響論》(又名《三教源流異同論》)。

  五十一歲,至嶺南海珠寺,有陽明學者周海門[5]率門生數十人過訪,請問《易.繫辭傳》「通乎晝夜之道而知」句。憨山答曰:「此聖人指示人,要悟不屬生死的一著。」周氏擊節稱之,遂問道往來。

  五十二歲,因士人歸依者未入佛理,故著《中庸直指》以發之。五十九歲,以《春秋》為因果之書,可與佛書互詮,遂著《春秋左氏心法》,次年並作〈序〉。六十二歲,憨山自四十七歲因俗家弟子請注《老子》,開始參究老學,用功十五年,至此完成《老子道德經解》。六十六歲,士人相依請益,乃述《大學決疑》(又名《大學綱目決疑》)[6]。七十五歲,有《莊子內七篇注》。七十八歲憨山辭世。

  綜觀上述生平事跡,憨山青少年時期便熟讀且能誦講儒家之典籍,如《四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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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左傳》等,並旁及諸子、詩文。對理學(道學),特別是陽明之學也有所接觸。他極為推崇儒家之聖賢,如孔子、宋儒周濂溪等。[7]道家方面,他在《年譜》中自稱:「予幼讀老子,以文古意幽,切究其旨,有所得。」[8]由於熟悉儒、道二家,為方便接引士人契入佛理,他自三十一歲撰《緒言》起,就陸續著手著作,以求三教之會通[9]。不僅努力建構會通之理論,且用心詮註儒、道二家之重要典籍。這在明末四大師中,最為特出;即使在中國三教會通史上,也是少見。

  憨山雖然用心於三教會通,對其本人何以由儒入佛,也有所說明,他說:「丈夫處世,既不能盡命竭力,以事人主,榮名顯親;即當為法王忠臣,慈父孝子。易地皆然,又何屑屑以事齷齪乎?」[10]「若夫貧道者,自知習氣所鍾,鍾於忠義。居常私念丈夫處世既不能振綱常、盡人倫,所幸身託袈裟,即當為法王忠臣,慈父孝子。」[11]

  以上所引之憨山著作中,《年譜》《緒言》《觀老莊影響論》《老子道德經解》《大學決疑》皆見錄於《憨山老人夢遊集》。《春秋左氏心法》已亡佚,僅留〈序〉,亦見錄於《夢遊集》。《中庸直指》則收錄於蕭天石主編《中國子學名著集成》之珍本初編儒家子部第十六冊《中庸彙函》中。[12]《莊子內七篇注》有琉璃經房印行之版本,係據光緒十四年十二月金陵刻經處版本,由新文豐出版公司印刷發行。

  《年譜疏》福徵於疏文最後按語云:「其著述尚多,如所面語,有《三教論》、《論語通解》、《奇門指掌》及堅如所云:有語錄全集若干卷,本師化後,被侍者心啟,竊市他方,茲不得見者,不具載。」[13]由此可知有關三教會通之著作,可能還有《三教論》、《論語通解》二種,當時便已不知下落。不過,憨山自作的《年譜》中,並未提及這些著作,也許只是計畫中之著述,或者只是草稿而已,並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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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書。

  本文論述所依據之一手資料,係據上述憨山之現存文獻。此外,《夢遊集》還收錄之其他憨山作品,如法語、書問、序、記、塔銘、傳、題跋、贊、頌、箴、銘、偈、說、疏文、詩集等,其中也有可以參考的資料。

 

三、憨山之三教會通思想

  憨山最早有關三教會通之論述,見其所著之《緒言》。《年譜疏》憨山三十一歲條,福徵註云:「在胡公館所說《緒言》,信口信手,彌月而成。胡公命人錄之成帙,即付梓工,請名『緒言』以行,實為發軔之著作。其中章法、句法,似擬《老子》,而立言大旨,則在教三道一。後此十四年在牢山作《觀老莊影響論》,實先後互發明也。」[14]今觀《緒言》一篇,大體會通道家與佛教,鮮少論儒學之言,《年譜疏》以其立言大旨在「教三道一」,當非的論。《緒言》篇末附有聊城傅光宅一段按語,云:「《緒言》則旨出於西方聖人,而文似老莊者也。」[15]其實,《緒言》祇是以佛教義理,詮釋老莊之學,文字風格與老莊並不相似。憨山先會通佛、道,而略言儒學,或因佛、道較為近似之故。即使是會通佛、道,《緒言》中亦未見正式標舉佛、老、莊之名以事會通,而係融合佛、道之思想直接作片段式表達,沒有明顯之理論系統。此與後來《觀老莊影響論》之筆法有別。可見當時憨山之會通思想,還未進入建構理論體系之成熟階段。

  憨山有關三教之會通,比較完整而有系統的論述,見於所著《觀老莊影響論》一篇中。以下就以此論為中心來探討。

  在此論之「敘意」中,憨山談及撰述之動機。他舉出西方祖師造論以破外道,及中國歷來經論諸師,都是「善自他宗」。然而,「吾宗末學,安於孤陋,昧於同體,視為異物,不能融通教觀,難於利俗。」[16]由此可知,此論著述之對象,主要是佛教內之學者。憨山會通三教之原始動機,是為了導正佛教學者之觀念,使學者能了解自宗、他教本為同體,必須融通各宗,才能利俗。憨山觀察一般初學佛者,不能深究教典,苦於佛教名相之難解;喜歡老莊文章的人,又不明其指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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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老莊口義,引用佛經為說,又以為一大藏經都從老莊出。憨山對此深有感慨。為了對治這種學佛之弊病,所以有此論之述作。[17]

  憨山在「論學問」中,也提到學者類似上述之病:閱佛典者見經疏引用子史之言,每生驚怖,甚至視之為「外家言耳」;論莊子學者引佛語為鑒,或一言有當,則以佛藏盡出於此。[18]為針砭此二弊,憨山遂主會通三教,認為這對彼此之學都有益。他說:

學佛而不通百氏,不但不知是法,而亦不知佛法;解莊而謂盡佛經,不但不知佛意,而亦不知莊意。此其所以難明也。故曰:自大視細者不盡;自細視大者不明。[19]嘗言為學有三要:所謂不知春秋,不能涉世;不精老莊,不能忘世;不參禪,不能出世。此三者,經世出世之學備矣,缺則一偏(疑為「缺一則偏」);缺二則隘;三者無一而稱人者,則肖之而已。……三者之要在一心;務心之要在參禪;參禪之要在忘世;忘世之要在適時;適時之要在達變;達變之要在見理;……稱理而涉世,則無不忘也、無不有也。[20]

孔聖若不知老子,決不快活;若不知佛,決不奈煩。老子若不知孔,決不口口說無為而治;若不知佛,決不能以慈悲為寶。佛若不經世,決不在世閒教化眾生。……後世學佛之徒,若不知老,則直管往虛空裡看將去,目前法法都是障礙,事事不得解脫。若不知孔子,單單將佛法去涉世,決不知世道人情,逢人便說玄妙,如賣死貓頭,一毫沒用處。……是知三教聖人所同者心,所異者跡也。以跡求心,則如蠡測海;以心融跡,則芥含空。心跡相忘,則萬派朝宗,百川一味。[21]

  至於會通三教之基本原理是什麼?憨山說:「以唯心識觀而印決之。...苟唯心識而觀諸法,則彼自不出影響閒也。」[22]他用「唯心識觀」,來印決各宗各教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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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異,而見一切教法,無非一心之現影與響應而已。所以憨山又說:

一切聖人,乃影之端者;一切言教,乃響之順者。由萬法唯心所現,故治世語言資生業等,皆順正法。以心外無法,故法法皆真;迷者執之而不妙,若悟自心,則法無不妙。心法俱妙,唯聖者能之。[23]

古之聖人無他,特悟心之妙者。一切言教皆從妙悟心中流出,應機而示淺深者也。故曰無不從此法界流,無不還歸此法界。[24]

他進而批評不能悟心之妙,而在不同教法中取此去彼之病,而說:

由人不悟大道之妙,而自畫於內外之差耳,道豈然乎?竊觀古今衛道藩籬者,在此則曰彼外道耳;在彼則曰此異端也。大而觀之,其猶貴賤偶人,經界太虛,是非日月之光也,是皆不悟自心之妙,而增益其戲論耳。[25]

三聖無我之體、利生之用皆同,但用處大小不同耳。……孔子體用未嘗不大,但局於時勢耳。正是隨機之法,故切近人情。此體用之辯也。惜乎後世學者,各束於教,習儒者拘;習老者狂;學佛者隘,此學者之弊,皆執我之害也。果能力破我執,則剖破藩籬,即大家矣。[26]

  憨山會通三教,是採用傳統佛教「判教」的方法。他在「論教乘」[27]一節中,提出「五乘」之說,所謂人、天、聲聞、緣覺、菩薩五乘,而佛為最上一乘,不在五乘之列。他認為五乘之法,皆是佛法;五乘之行,皆是佛行。三教本來一理,都是由此心所建立。一切諸法,只是一心,此是「圓融」。但因眾生根器大小不同,五乘遂有各自的修養進境及因果階差,教法也淺深不一,此是「行布」。所以憨山說:「圓融不礙行布,十界森然;行布不礙圓融,一際平等。又何彼此之分,是非之辯哉?」[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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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憨山論五乘教法說:孔子是人乘之聖,儒家教法以五戒為本,奉天以治人。老子、莊子是天乘之聖,「天」包括三界諸天,道家教法為清淨無欲,究天人之際,離人而入天。聲聞、緣覺則修四諦、十二因緣,高超三界,棄人天而不入。菩薩修六度,往來三界,出入人天,出真而入俗。佛則圓悟一心,妙契三德,能異類分形,無往而不入,超越聖凡。

  憨山又由歷史的觀點,論五乘三教在中國發展之次第。他認為「三教之學皆防學者之心,緣淺以及深;由近以至遠。」[29]孔子希望人有別於禽獸,故以仁義禮智教人。唯人欲橫行之時,人每用仁義為手段,足其貪欲。老子見於貪欲之害,故以離欲清淨、澹泊無為教人。老子之言又深沈難懂,莊子因展無礙之辯才,發揚老學。惜後人讀莊子,茫然不知歸趣,驚怖而不入。莊子乃以萬世之後而一遇大聖,知其解者,是旦暮遇之也,而此大聖就是佛。

  雖然三教在中國依次出現,教法有別,但憨山肯定「三教無非聖人」,以孔子「豈非據菩薩乘,而說治世之法者耶?」孔、老二聖「豈非吾佛密遣二人而為佛法前導者耶?斯則人法皆權耳。」又以老子、莊子都是「現婆羅門身而說法者」。[30]

  其次,憨山又由修養工夫會通五乘三教。他說:「吾教五乘進修工夫,雖各事行不同,然其修心,皆以止觀為本。」[31]他認為儒家也有止觀,如「知止而後有定」「自誠明」。道家之止觀,如老子說:「常無欲以觀其妙;常有欲以觀其徼。」「萬物並作,吾以觀其復。」莊子說:「莫若以明。」「聖人不由,而照之於天。」「人莫鑑於流水,而鑑於止水。惟止,能止眾止也。」「大定持之。」等。更舉莊子書中黃帝退居、顏回心齋、丈人承蜩、仲尼夢覺等,視之為靜定工夫,雖然還未到達「正修三摩地,清淨心中,諸漏不動。」[32]

  憨山對老莊之學頗為推崇,尤其盛稱莊子[33],他指出:老子以「有身」故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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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患」;「有智」故致「勞形」,因此滅身去智,類似二乘。又觀化知無,類似緣覺。以虛無自然為宗,即屬外道;慈悲救世,有無雙照,又似菩薩。乃精修梵行而入空定者。[34]

  不過,憨山對老莊也有批評之語,如說:「老出無佛世,竊且以類辟支;如莊則法執未忘,自入遊戲神通,變化多端,眩人眼目,自非把臂共行,鮮不為其播弄。若覷破底蘊,真有別解脫門。」[35]

  在論修行的次第時,憨山認為修行係依人乘而立,人為凡聖之本,捨人道無以立佛法。所以人道為佛法的鎡基。他也同意人道是在君臣、父子、夫婦之間,民生日用之常。佛自己也是生於人間,也有君臣、父子、夫婦之倫。但人因愛欲無厭,生無量之苦,佛遂出家修離欲之行,證無上正覺,示人天之行不足貴。佛成道後,為母說法,則佛道不捨孝道;在人間度眾四十五年,實依人間而說法。這些都足以證明,佛道不離人道而自行。憨山在「論行本」一節中暢言此義,並以自己為例說:「以余生人道,不越人乘,故師孔子;以知人欲為諸苦本,志離欲行,故少師老莊;以觀三界唯心,萬法唯識,知十界唯心之影響也,故皈命佛。」[36]

  雖以人道為修行之本,修行卻不能以人、天二乘為已足,必須層層上進。憨山指出儒家的不足在於:孔子之道未離分別,即使儒家的靜定工夫,祇是斷前六識分別邪妄之思,仍以七識為指歸,視為生機道源,所以儒家說「生生之謂易」。至於道家之不足在於:老子雖能破前六識分別之執,伏前七識生滅之機。卻仍說:「生生者不生」,認取第八識精明之體,以為妙道之源,故稱之為「其中有象」「其中有物」「其中有精」「玄之又玄」,以為天地萬物從此中變現。故曰「天地之根,眾妙之門」。不知其所以然而然,所以稱「自然」。由此觀之,老子還不能證入真「無生」,仍未打破生死窠堀。[37]

  憨山同意儒家嚴於修身,有助於持戒;道家精於忘我,有助次修定。但執儒家者,涉於因緣;執道家者,墮於自然。二者都未離開識性,此不能究竟一心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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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佛則離心意識,本非因緣,本非自然,故能究徹一心之原。[38]

  不過,憨山又融通地指出,孔與老之不足,係就「跡」上說。他說:「雖然孔氏之跡,固然耳,其心豈盡然耶?況彼明言之曰:毋意、毋必、毋固、毋我。觀其濟世之心,豈非據菩薩乘,而說治世之法者耶?」[39]孔子之「跡」,並未顯現其「心」之全面,學儒者往往只執其跡,而不悟其心。學儒、道之跡者,執人、天二乘以為究竟,致無法徹一心之原,這是學者之過。[40]所以憨山說:「聖人教人,但破其執,不破其法。」[41]

  在「論宗趣」末尾,憨山說:「吾意老莊之大言,非佛法不足以證嚮之。信乎!遊戲之談,雖老師宿學,不能自解免耳。今以唯心識觀,皆不出乎影響矣。」[42]豈祇老莊是「影響」,前云「十界」都是一「心」之影響。這樣,憨山以「唯心識觀」會通五乘三教,則三教雖有次第之修進,終必會歸於一心之佛乘,這就是憨山所論的「宗趣」。可見唱言會通的憨山,畢竟有所歸依,因此他在〈詠懷〉詩中說:「仲尼重知命,老聃貴忘己,惟我大雄尊,超然死。……顛倒任空華,吾視此而已。」[43]

 

四、憨山之論儒佛

  上節已概觀憨山會通三教思想之基本架構,本節再針對若干儒佛之相關問題,說明憨山之觀點。至於憨山詮釋《中庸》《大學》所透露的儒佛會通思想,則於下兩節集中說明。

  首先,一般認為佛教比較不重視人倫、忠孝。憨山對這樣的質疑回答說:「世儒概以吾佛氏之教,去人倫、捨忠孝,以為背馳。殊不知所背者跡,所向者心也。」[44]接著憨山引《中庸》「思事親不可以不知人;思知人不可以不知天。」指出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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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天性之真,有天真之孝,才是真孝子。大孝在樂親之心,非養親之形。如能使親人歸心淨土,則其心樂且久,是為大孝。

  憨山指出:世間父母希望孝子榮名顯親,以功名博取三牲五鼎之養,視為盡孝,孰不知養愈厚而苦益深,是累其親,非真孝。功名、牲鼎未必能得,得則反而增長其苦;不如立志成道,此為必能得,得則養親以至樂,此為大孝。佛如不捨人間富貴、父母親愛,何以成就不朽大業,以了悟無生、普度眾生來報答親恩?佛以孝為戒,謂孝順父母、師僧三寶及一切眾生,視一切眾生為己多生父母,豈有不報一生之親?[45]

  儒家重「五常」,憨山則指出:「佛制五戒,即儒之五常。不殺,仁也;不盜,義也;不邪淫,禮也;不飲酒,智也;不妄語,信也。但從佛口所說,言別而義同。」[46]又說:「佛之十戒,孔之四毋,禪之一心,皆復性之要。」[47]

  憨山曾有《春秋左氏心法》之作,原書已迭,今留下〈序〉一篇[48],可略見其對儒家之看法,與其儒佛會通思想。《春秋左氏心法》之作,在闡明左氏所彰顯之孔子心志,此心志之內容、理則,即「心法」。《春秋》是「聖人賞罰之書」。孔子之志,是要借《春秋》之褒貶史事,以明「賞罰」。憨山說:「《春秋》治之於既亂。」「《春秋》尊君父。」「《春秋》言人道之賞罰,以懼之於顯。」因此,孔子希望在亂世中,借用史事顯現善惡之賞罰,使人由尊君父,知所戒懼,而建立人道。孔子正是透過《春秋》,以示人乘之教法。

  憨山進一步認為,孔子之心法本不限於人乘,而可通於佛之心法。他說:「心者,萬法之宗也;萬法者,心之相也。死生者,心之變;善惡者,心之跡;報應輪迴者,心之影響。」心既為萬法之宗本,孔子之心無異佛之心,孔子之心法自是佛之心法。憨山說:「《春秋》扶植三綱,申明九法,而總之所以傳心。……左氏之興亡善敗,與奪功罪,總皆一心之自為感應而已。」《春秋》明善惡、重賞罰,顯示心之跡與影響,而與佛法之言善惡報應輪迴,作用相同。在亂世之中,要建立人道,必須在心之跡上,示人以善惡賞罰,如同佛法之深明因果。其目的都在由顯現之跡,使人明隱微之心。所以憨山說:「即經以明心,即法以明心。心正而修齊治平舉是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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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憨山雖然會通儒佛,但也指出二者之差異。如說:

若夫吾儒所宗,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孔子所傳之心性,則曰唯精惟一,以精一為宗極,而有人心、道心之別,此亦真妄之分也。但世教所原不出乎此。……世儒之學未離凡近,去聖尚遠,非漸趨無以致其極,故聖人立教,但曰習、曰致、曰克,其入道工夫在漸復不言頓悟。若夫禪門則遠妻子之愛,去富貴之欲,諸累已釋,切近於道,故復性工夫易為力,故曰頓悟。以所處地之不同,故造修有難易。……若究心性之精微,推其本源,禪之所本在不生滅,儒之所本在生滅,故曰生生之謂易。此儒釋宗本之辨也。心性之說蓋在於此;若宗門向上一著,則超乎言語之外,又不殢心性為實法也。[49]

  憨山認為儒學宗本在心性,因有真妄之分,故有道心、人心之別。就心性之本源說,儒學以生滅為本;禪學以不生滅為本,故為學之宗本不同。儒學落在言說,以心性為實法;禪學則向上一著,超乎言說,不以心性為實法。就工夫說,儒學因在凡近處立教,去聖尚遠,復性較難,所以宜於漸修;禪學已脫愛欲之累,復性較易,所以利於頓悟。二教之差異,是因立教所處境地不同,並非互相衝突矛盾。

  儒佛不僅不衝突,儒家的一切活動也不礙佛教的修行。憨山說:「若求心地一段受用,更須向讀書作文已了時,種種應緣處,當下著實猛地返內觀照。……如此做工夫,不妨讀書,不妨作文。讀書處看此書讀向何處寄著;作文就看此文從何處流出。也不妨迎賓待客、喫茶喫飯、痾矢放尿,一切處無用纖毫縫罅。」[50]

  修行人更不可將世間法與佛法看作兩邊,有所偏執。憨山說:「將世法、佛法,與宗與教,不免話作兩橛。若此處話作兩橛,則一切憎愛逆順、取捨好惡、窮達動靜等,宜乎一一皆作兩橛也。……海印教人看教參禪,皆不是者等知見。……要讀書便讀書;不讀則拈向一邊,不許挂一字。要作文便作文;不作便拈向一邊,不許胡思筭。……如此單刀直入,一念向前,則讀書親見古人,作文也只向自胸中一口吐,更無前後。」[51]

又說;「即世諦語言,資生業等,皆順正法。所謂實際理地,不受一塵;今事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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頭,不捨一法。」[52]「五地聖人,涉世度生,世閒一切經書技藝、醫方雜論、圖書印璽,種種諸法,靡不該練,方能隨機。」[53]

 

五、憨山之論中庸

  在前二節,探討了憨山對儒佛會通的基本理論與觀點,除了提出這些思想外,憨山並且著手詮釋儒家經典,透過這些典籍的重新詮解,希望顯示儒佛共通之處。除了已亡佚的《春秋左氏心法》《論語通解》外,憨山這類撰述,現存者有《中庸直指》、《大學綱目決疑》二篇,值得進一步討論。除闡述憨山對儒典之詮釋外,本文將著重於討論其詮釋所隱含之問題。

  《中庸直指》撰作在前(五十二歲),《大學綱目決疑》撰作在後(六十四或六十六歲)。《年譜疏》福徵云:「先中庸後大學者,本禮記中庸第三十一、大學第四十二也。」[54]因有這樣的次第,所以本節先談《中庸直指》部分。以下參引《中庸直指》原文之部分,具見《中國子學名著集成》之珍本初編儒家子部第十六冊《中庸彙函》。

  在《中庸直指》卷首,憨山說:「在人道日用平常之間,無一事一法不從性中流出者,故吾人日用行事之間,皆是性之全體大用顯明昭著處,以全中在庸,即庸全中,非離庸外別有中也。」[55]憨山此說有些地方需要進一步澄清,以免誤解。人之日用平常之行事,未必皆順本性之全體大用,「率性」是聖人的境界,一般人尚未能率性,所以需修道之「教」。道不可(不應)須臾離,這是應然問題;而一般人之身心,總是離道、不能率性,這是事實問題,所以需要戒慎恐懼的慎獨工夫。「全中在庸,即庸全中」是就聖人說;一般人未能「發而皆中節」,未能「致中和」,不能如此說。「非離庸外別有中」固是不錯,但一般人尚未能致其中,故其行非中庸之行,總有過或不及。

  憨山說:「凡有食息起居、折旋俯仰、動作云為,乃至拈匙舉筋、欬唾掉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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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一事不是性之作用。」[56]此是禪宗「性在作用」之說,依禪宗的義理,自可如此說;但儒家卻認為,人之行事非皆依性之作用,即非皆能率性,故動作云為有中節、不中節之情形,非「性在作用」可充分說明。

  憨山亦非不知上述人與聖人之不同處,他也說上古之人「性醇德全……所以不用教也。」而中古之人便有待於教。上古之人是否不用教,恐未必然,此暫置不論。至於中古之人為何需要「教」,憨山在釋「修道之謂教」時有所論述,這即有關「惡之起因」的重要說明。憨山說:

及至中古,人心漸鑿,知身可愛,故愛物以養身。既以一己為我,則我與物對。物我既二,則性不一。性被物染則不精;不精則不一。故凡所作為,不率性而率情矣,情則有所偏,故大中至正之道隱,……皆不盡出於性真,多出於情偽。情愈偽而去性愈遠,是以世人漸趨漸下,物欲固蔽,愈遠愈深。……是故聖人憫之,……立言以垂教。……非是離率性之道,分外別有教也。[57]

  這段話就佛教義理來說,大體不差,但略有語病,如「物我既二,則性不一。性被物染……」句,性既為本體,不可能「不一」,也不可能「被物染」。其次,情與性不必然衝突,率性之人其情不偏,性真則情必不偽。憨山又說:「不知有不可睹、不可聞之性真,……故流於聲色而不返,流而不返,則日習近於情,情近而性真日離。」[58]「但能率性而反情者,謂之君子;率性而反性者,謂之小人。」[59]如此以性情對反而說,容易產生誤導。

  其實,憨山所反對的是偏私之情,而非性真之情。他說:「古人雖云以理折情。若情與理,則大有不可折者,此其同體之悲,入於真知之境。」[60]

  《中庸》未直接論「惡之起因」,其立教從正面之盡性、修身說三達德、五達道及九經。憨山所謂「人心漸鑿,知身可愛,故愛物以養身。」類似道家之說。

  當然,儒家也不希望物、我對立為二,如《中庸》即說:「誠者,非自成己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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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也,所以成物也。成己,仁也;成物,知也。性之德也,合外內之道也。」「成已」「成物」雖可分開說,性之德卻是合內外、通物我的。但儒家立教,很少直接說物我不二之義。孔子之「毋我」,孟子之「萬物皆備於我矣」,未必涵「物我不二」義。後來程明道〈識仁篇〉說「仁者渾然與物同體」,多少已融會了道家的義理,如莊子〈齊物論〉說「天地與我並生;而萬物與我為一。」〈天下篇〉也引惠施曰:「氾愛萬物,天地一體也。」憨山說:「物我忘而好惡絕;好惡絕故是非公。」[61]便近於道家的思路,而有別於儒家。

  憨山後文釋「修道以仁。仁者人也,親親為大。」云:「若不達同體之仁,則於君臣、父子、夫婦、昆弟、朋友之間,必有彼此之分。纔有彼此,則物我對待。纔有對待,則厚薄遂生。厚薄生而情偽出。」[62]此以「同體」「物我不分」說仁,而反對「厚薄」,與儒家說法不同。孟子說:「親親而仁民,仁民而愛物。」「於所厚者薄,無所不薄也。」(〈盡心〉上)《大學》說:「其所厚者薄,而其所薄者厚,未之有也。」這都是儒家講差別厚薄之仁的明證。

      憨山釋「莫見乎隱,莫顯乎微,故君子慎其獨也。」說:「全體隱微之性德,渾然顯見於聲色之中,是則見色即見心,聞聲即聞性。所謂見色非于色,聞聲不是聲。此孔子所謂耳順、從心,物我無間、體用不二之極致也。……古人云:『道在目前』,不是目前法,亦不離目前。以體用不二,惟一精真,故謂之獨。所謂『獨立而不改』者。……此乃不與物對為獨,殆非獨居隱微之中也,既以絕待為獨。……」[63]這些義理都說得十分精微獨到,但其表達之內容與方式,處處有佛、道之影子。如「見色即見心,聞聲即聞性」即有禪宗「作用見性」之色彩;「道在目前」亦是莊子與禪宗思想;「獨立而不改」為老子之語。這些說法,視為憨山對《中庸》之創造性的詮釋,則可;若謂《中庸》或孔子本有此義,不免推論太過。這樣地會通儒佛,有些牽強。

  在論「中庸」和「中和」不同時,憨山說:「中庸乃言天然性德之中體,而用發於民生日用之間者,故謂之庸。此乃專以性德而言,不假作為,乃天道也。今言中和者,乃聖人尊性德而由學問工夫,做到復性之極處,已得其體,今從體起用,……所謂融貫天人之際,故謂之和,乃人道也。」[64]他視「中庸」為「性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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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發用,指天道;視「中和」為聖人復性而從體起用,指人道。此義不妥。「和」原係對「庸」之描述,乃「發而皆中節」而為「天下之達道」之義。在此便是聖人之道,聖人之道便是天道。所以《中庸》說:「誠者,天之道也;誠之者,人之道也。誠者,不勉而中,不思而得,從容中道,聖人也。誠之者,擇善而固執之者也。博學之、審問之、慎思之、明辨之、篤行之。」此明以聖人之行同於「誠」之「天之道」。一般人透過學問思辨而復性,才是「誠之」之「人之道」。「中庸」是性德之發用;「中和」是對聖人中庸境界之描述,此二者皆是天道;「致中和」才是由學問工夫復性,而融貫天人,此歷程稱之人道。

  除了上述,憨山還用老子「沖氣以為和」來論「中和」之「和」[65];用宗密論神會荷澤禪「知之一字,眾妙之門。」[66]說《中庸》之「知」[67];用「心未忘」來論《中庸》「聲色之於以化民,末也」[68],都有會通儒與佛、道之意。

  綜合而論,憨山之詮釋《中庸》,發揮中庸大意深切著明,大體能掌握《中庸》之宗旨,視歷來大儒實不多讓。他對《中庸》時有創造性的詮釋,發經文之所未發,亦有助於儒學義理的深化與開展。但在會通儒佛時,多所牽合,有些詮釋的確不類儒家本有思想,如上文所指出的:性在作用、作用見性、道在目前、性情對反、物我不二、同體之仁。儒家義理之發展,非必不可銷融此等智慧,然移此以論《中庸》,有推論太過之嫌,未能忠於原典,恐亦不得儒家之首肯。

 

六、憨山之論大學

  本節要探討憨山在論「大學」時,所蘊含的儒佛會通思想。憨山論「大學」係針對一般所認為的《大學》經一章,設定綱目作論述,後並附自設之問答以釋疑,因此其篇名題為「大學綱目決疑」。[69]

  憨山十分看重《大學》經一章,他說:「自幼讀孔子書,求直指心法,獨授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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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以真傳的訣,餘則引而不發。向不知聖人心印,盡揭露於二百五言之間,微矣微矣,豈無目耶?嗟嗟!余年六十四矣,而今乃知,可謂晚矣。恐其死也,終於泯泯,故急以告諸子。」[70]

  對《大學》經一章,憨山自己將經文分成三段予以詮釋。現在就依他的論述次第來說明。以下參引《大學綱目決疑》原文之部分,具見《夢遊集》卷44,不另附註。

  首先是「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於至善。」一句。憨山從朱子之註釋,以「大學」為大人之學。而「大人」是指「肯反求自己本有心性,一旦悟了,當下便是大人。」他把「大學之道」視為大人之學的方法,並指出大學的方法「不用多知多見」,這和朱子強調「即物窮理」之法有別,而略近於陽明。

  「 明明德」是「悟得自己心體」;「親民」是「使天下人個個都悟得與我一般……無人無我」;「止於至善」是「大家都要做到底處,方纔罷手」。所以他的大學方法,乃三綱領一以貫之,即在「徹悟心體」。憨山此說,亦可與陽明致良知說互通。

  憨山以「明德」即「致知」之「知」,乃本體或知體。但《大學》「明德」未必是就心體說,明德可以指先天「光明的德性」,此依孟子學;也可以指後天「光明的德行」,此亦可視為荀子學。至於憨山以明德為本體或知體,更近於陽明學。

  憨山認為「明明德」的第一個「明」字,有兩種含義:就自己工夫說,是悟明之明;就親民一面說,是昭明之明,乃曉諭之意、揭示之意。如此,明明德與親民,便是一事。

「至善」是「悟明自性本來無善無惡之真體……無善可名,乃名至善。」「止於至善」不是以善破惡、惡去善存,而是要善惡兩忘,不見有可明之德、可新之民,才是可止之地,所謂渾然一體的大人境界。憨山這種創造性的詮釋,明顯是在《大學》中加入了佛教的義理,而與陽明「無善無惡心之體」的大學思想可以互通。[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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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段,釋「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靜」一節。「定」是指「自性本體寂然不動,湛然常定,不待習而后定者。……苟能了達本體,當下寂然,此是自性定,不是強求得的定。……但善惡都莫思量,然得見心體,此便是知止的樣子,所以學人貴要知止,知止自然定。」他引六祖「不思善、不思惡,如何是上座本來面目。」說此段義理,這是禪宗「定慧等持」的「定」。儒家《大學》「至善」的本義,未必是「善惡兩忘」;儒家以人生的最高目標在於至善(止於至善),能充分理解這點,人生便有了定向,所以說 「知止而后有定」。「定」是來自「知止」,這樣生命有定向的「定」,不宜等同於自性本體的寂然不動、善惡不思。這樣地會通儒佛,不免牽強。

  關於「靜」,憨山云:「此謂狂心歇處為靜耳。若不真見本體,到底決不能靜,故曰定而后能靜。」儒家之「靜」是否以「真見本體」為條件,值得斟酌。

  憨山以「安」有安穩平貼及自足之義,他說:「今既悟本體,馳求心歇,自性具足,無欠無餘,安安貼貼,快恬自在。」儒家之「安」是否以「既悟本體」為條件,也有待商榷。

  至於「慮」,憨山釋作「不慮之慮」,並引《易傳》「易無思也,無慮也,寂然不動,感而遂通天下之故。」為證。他說:「今既悟明此心,安然自在,舉心動念,圓滿洞達,天下事物,了然目前。此等境界,不是聰明知見算計得的,乃是自心本體光明炤耀,自然具足的。」《大學》雖無「自心本體」的觀念,但聖人「不思而得」(《中庸》語),也是儒家可有的境界。不過,以「慮」為「不慮」,頗為突兀。且「慮」作工夫義,比作境界義更適合。《中庸》說「博學、審問、慎思、明辨、篤行」,其中「審問」「慎思」「明辨」都是「慮」的工夫,可以互詮。「得」,憨山作「不滲漏之義」「無得之得」解,也是援用佛教義理的詮釋。

  第三段「古之欲明明德於天下者」至末尾。這裡「欲」字,一般註疏都略而不註,憨山以佛教「願力」釋之,頗有新意。憨山釋此云:「今欲要以我既悟之明德,以揭示天下之人,願使人人共悟。」

  此段之「修身」,憨山引《論語》「顏淵問仁,子曰:克己復禮為仁」詮釋。並引用《莊子》所記:顏子隳聰明、黜肢體,心齋坐忘,視為顏淵的修身工夫。這樣導入道家工夫於儒學,恐非傳統儒家所能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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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論「誠意」「正心」,憨山說:「心乃本體,為主;意乃妄想思慮,屬客。此心意之辨。……知與意,又真妄之辨也。意乃妄想;知屬真知,真知即本體之明德。……此一知字是迷悟之原。……為內外心境、真妄迷悟之根宗。」憨山以「意」為「妄想思慮」,屬客;「心」或「知」為「真知」「本體之明德」,屬主,這是不合《大學》本義的。《大學》「誠意」,豈能誠妄想?[72]

  憨山又說:「正心乃四勿,先將視聽言動,絕其非禮,但可修身正己,不能化物。若致知專在格物,則人達,其功最大。所以大學重在致知。」此說未必合《大學》思想。《大學》雖以「格物致知」為本,但必經「誠意」「正心」「修身」,始能「齊家」「治國」「平天下」(即「化物」),如何說「正心」「但可修身正己,不能化物」?《大學》是否「重在致知」,是否「格物致知」「其功最大」?細繹《大學》本義,實不必如此說。

  論「格物」「致知」,憨山說:「物,即外物,一向與我作對者,……知,即真知,乃自體本明之智光。……格,即禹格三苗之格,謂我以至誠感通,彼即化而歸我。」「格」除物我感通之「感格」「來格」義外,又有物我作對之「扞格」義。因知有真妄二用,用真知至誠以破妄想,故物化為我心之妙境,與我為一,謂「感格」,此指「格物」說;物都化而歸我,即「來格」,此指「物格」說。因妄知不誠而有妄想,故物不化而為礙我之妄境,物我作對,謂「扞格」。憨山以「格」有「感格」「來格」「扞格」三義,亦具新意。然「格」一字有正(感格、來格)、反(扞格)二義,同用於「格物」一辭中,頗為怪異,且無法直接說明「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二句,因此處之「格」祇能為正面之義,不能釋作「扞格」。[73]

  憨山更進一步設問云:「真知無物可對,如何感格於物?」憨山回答說:「以寂然不動之真知,達本來無物之幻物。斯則知不待感而自炤;物不待通而自融。」此又佛教之義理,《大學》本無此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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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學綱目決疑》末附憨山弟子錢謙益的一段按語,其中記憨山自謂此篇乃「老人遊戲筆墨,猶有童心,要非衲衣下事也。」而錢氏則云:「今世尚舉子,故大師現舉子身而為說法。何謂非衲衣下事乎?……今之舉子能作如是觀,大師金剛眼睛,一一從筆頭點出矣。」由此觀之,憨山之講述《大學》,正是借儒家之經典,發揮佛教之義理,以便接引熟習儒家經典之經生、舉子。其對《大學》之創造性之詮釋,雖未必為《大學》之本義,然憨山以述為作,發《大學》之所未發,有意於會通儒佛、調和三教,其用心亦值得後人敬仰。

 

七、憨山會通儒佛之綜合評論

  以上根據各種文獻,解讀了憨山會通儒佛的思想。現以上述解讀為基礎,進一步綜合評論憨山會通儒佛的有關問題。

  憨山會通儒佛的目的,大體可分兩面說。憨山一方面希望透過會通儒佛,指出儒佛之共通處,以接引儒者學習佛法;一方面又透過儒佛會通所必須面對的判教,指出儒佛之相異處,以示學者層層昇進之道,而歸宗於佛乘。所以憨山之會通儒佛,係以佛教為宗,而融攝儒家。儒家作為世間法(人乘),是學佛必要之基礎,所以佛法亦不能去除儒學。但人不能停留於世間法而放棄圓滿解脫、度人於無餘涅槃,故須歷五乘教法層層上進。這樣以佛攝儒的會通架構,對學佛者來說,可無疑義;然而,視儒學在位階上低於佛法,且包容於佛法中,成為其一部分,佛大儒小,豈是儒家所能信受。

  憨山會通儒佛的基本原理,係大乘佛教的「唯心識觀」,用此來印決各宗各教之同異,而見一切教法,無非一心之現影與響應。這在佛教內部空、有之諍中,尚且不容易取得共識;要用之籠絡儒、道二家,更是極為困難。儒家的天道觀、理氣論或太極說,道家的自然觀、道德論或有無說,都不能簡單地化約為「唯心識觀」。這是憨山會通理論的基本難題。真理雖然祇有一個,但三教所認定的究竟絕對本體或實體,是否相同,難以論證。[74]以未有共識的「唯心識觀」,作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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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會通基本原理,恐怕祇是站在佛教立場的一廂情願作法。

  憨山唯心識觀及五乘說,都涉及佛教的宇宙觀(或宇宙論),這與儒、道的宇宙觀不同,因此以佛教的宇宙觀為基礎來判攝儒、道二教,很難被儒、道所接受。同樣的情形也發生在儒、道方面,如果以儒、道的宇宙觀為基礎來判攝佛教,也將被佛教所拒絕。

  杜保瑞先生最近發表〈論牟宗三哲學的儒佛會通〉一文,曾涉及類似問題的討論。大體上儒家認為世界是實有,因而批判佛、道淪於空無,非圓滿之教。杜先生在此質疑:有關世界存在的根本意義是實是虛的主張,是否足以作為哲學體系是否成功及圓滿的判準?以經驗所及的宇宙視野,是否可以作為一切哲學體系之本體實相之優劣檢別之判準?[75]

  三教會通的另一個基本難題,即在會通首先必須建立在對各教之正確了解,而此正確之了解在三教來說,都以實踐工夫為充分必要條件。在三教不同的實踐工夫中,對宇宙與本體真相之不同體證,所提出的宇宙論或本體論,以及由此形成的工夫論,如何可以互相作正確的了解,進而評論其是否圓滿或優劣?如果達不到這樣的相互了解,冒然以一教之所見去判攝他教,必不會被他教接受。牟先生以儒家來判攝佛、道;或憨山以佛教來判攝儒、道,所面臨的困難是相似的。

  三教宇宙論與本體論的差異,反過來也決定了三教在實踐理論上的不同,這也包括倫理觀念之差別,前文提及儒佛論「孝」之異趣,可為一端。實踐理論涉及實踐的目的、主體、方法的殊異,這些都不只是消弭表面上的互相誤解,即可徹底融通的。[76]

  依憨山之論教乘,五乘都有聖人,而佛卻在五乘之上別立,易使人有高低之分別。且五乘有修養進境及因果階差,教法淺深不一,則儒家之聖人所示現之生命境界,比佛之境界必然較低淺。依此,孔子七十歲的「從心所欲不踰矩」,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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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如佛八十歲所證之「無餘涅槃」。以佛之境界在階位上高於儒、道,對佛教徒來說,理當如此;對儒、道之學者來說,豈非強人所難?

  憨山雖肯定「三教無非聖人」,孔子係以菩薩乘說治世之法、孔、老二聖為佛密遣二人來中國而為佛法前導者,或「即佛之化身」[77]。因此儒、道是「人法皆權耳。」[78]又以老子、莊子都是現婆羅門身而說法者。姑不論這樣的推想,無法驗證,他以孔、老「人」「法」皆「權」,不許以為「實」,這在儒、道看來,也只是佛家的意見而已。憨山稱莊子希於萬世之後所遇之大聖,「非佛而又其誰耶?」[79]這也明顯忽略了佛在莊子前出世之史實。

  依憨山之意,人乘之教法祇有階段性的目的。儒家的經典所宣說的,是適應人間的初機教法。因此,憨山在詮釋儒家典籍時,每每往道家、佛教更深的教理發揮,以示學者歸趨之道,這在佛教的立場來看,乃勢所必至。但站在儒家的角度,憨山以釋、道說儒典,似乎掛羊頭賣狗肉,有誤導讀者、篡奪原義之嫌。韓愈在其〈原道〉一文就曾批判佛老,大聲疾呼:「其所謂道,道其所道,非吾所謂道也。其所謂德,德其所德,非吾所謂德也。」

  至於以儒、道之修心都以止觀為本,且將凡出現「止」「定」「觀」「明」等,都視為不同層次之止觀,這又太簡化各家使用這些概念時的重大差異。儒、道與佛教的止觀,目的不同,方法與功能各異,是否能視為同一系統中的不同層次,有待斟酌。憨山說:「雖三教止觀淺深不同,要其所治之病,俱以先破我執為第一步工夫。」[80]儒家論「止」實未必在「先破我執」。

  佛教傳入中國,其名相譯為中文,不免與儒、道原有的語彙相同。但同一用詞在不同的思想系統中,實有各自之意涵與指涉。如同一「道」「智」(或「知」)字,在儒、釋、道三教中其義有別。又如「意」字,陽明說:「有善有惡,意之動」、憨山則說為「妄想思慮」。至於更具關鍵性的概念,如「性」「心」,在三教來說即使同指本體,其指涉的內容也是同中有異。憨山在進行三教會通時,對同一詞語或概念,在不同系統的差異未予以詳細較論,使其會通之工作在若干方面稍嫌粗略。但也由此可見,儒佛會通之工作更有待後人承先啟後,繼續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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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結 論

  本文依據一手傳記資料,闡述憨山嫻習儒業及展開三教會通之歷程,並介紹其重要之三教會通著作。其次,探討憨山會通三教之基本理論架構,及提出憨山若干會通儒佛之觀點。進一步透過憨山對《中庸》《大學》之詮釋,從細部評論其創造性詮釋所引起之問題。最後則弘觀憨山會通儒佛之理論與方法,予以評析。

  憨山曾作〈傅大士贊〉說:「道不在冠,儒不在履,釋不袈裟,無有彼此。但能不生分別心,三教宗師即是你。」[81]但三教會通之工作,不免論異同、判教相,心雖無分別,理則須密察。因此憨山之會通三教,也展現一嚴整之理論系統,使五乘三教層次分明,而會歸於佛之一心。

  憨山之會通儒佛,詮釋儒典,頗有心得,且富創意。以之啟引學者,歸宗佛法,功不可沒;然以佛攝儒,依儒之觀點,並無理論上之必然性。儒佛宇宙觀之異趣,引生立教目的與修養方法之殊別,則百慮未必一致,殊途豈終同歸?憨山之會通理論,對儒學來說,似乎一廂情願,而難以有所交集。

  憨山建構會通理論,成一家之言,別開生面,自有思想史之價值,與佛教學之貢獻;然以佛法詮釋儒典,其創造性之解釋,頗多自由心證,缺乏縝密之論析,難以服儒者之心,此為美中不足。不過換個角度來看,憨山志在弘法,續佛慧命,本無意於學術性的專門討論,後人或不宜以此苛求之。憨山之會通三教,導儒於佛,雖強人所難,然儒學若非完全封閉之系統,而能打開本位之固定思維模式,則佛法對儒學來說,未始不是他山之石,可以攻錯。反之,儒學之於佛法亦然。果真如此,憨山之用心,或有助於百慮之一致,則殊途亦有同歸之可能,是所至盼!

 


註釋

[1] 江燦騰先生有碩士論文《晚明佛教叢林改革與佛學諍辯之研究----以憨山德清的改革生涯為中心》,由台北新文豐出版公司,於79年12月初版。但該文並非以探討會通思想為主。

[2] 該文是國立中央大學哲學研究所80年之碩士論文。

[3] 見《憨山老人夢遊集》(下文省稱《夢遊集》) 卷五十三、五十四。台北,新文豐出版公司,62年6月初版。據其弟子福徵所編之《憨山老人年譜自敘實錄疏》(下文省稱《年譜疏》)云:「憨祖七十七歲臘月望日,作年譜,絕筆於度嶺。明年七十八而肉身示寂矣。」(台北,真善美出版社,56年7月初版,頁128)

[4] 關於憨山之籍貫,係據《年譜疏》,頁7。

[5] 周汝登(1547-1629年),別號海門,聞道於陽明弟子王龍溪,又從學於羅近溪,屬泰州學派。其學重申龍溪「無善無惡」之旨。

[6] 據《年譜》及《年譜疏》,憨山係於辛亥年六十六歲時,述《大學決疑》,但憨山於《大學綱目決疑》起首之〈題辭〉中,卻自云:「余年六十四矣」「己酉中秋前二日,方外德清書於須陽峽之舟中。」(《夢遊集》卷44,總2376頁。)這比《年譜》《年譜疏》所記,早二年。福徵在《年譜疏》憨山六十六歲條註云:「師在宗鏡堂,面語徵大學尾中庸之義。徵得因而成書。」(頁99)據此,憨山六十四歲所述之《大學綱目決疑》,到六十六歲才由福徵成書流傳。

[7] 憨山作〈孔子贊〉稱許孔子道:「百王之師,千聖之命。萬古綱常,群生正性,一力擔當,全無餘剩。不是吾師沒量人,誰能永使人倫正?」(見《夢遊集》卷35,總1880。)又說:「無我之學,必從法中參究功夫,將身心世界大破一番。……廓然大公,斯則人心自正,世道可淳,而致君澤民之效,無越於此矣。諦觀宋濂溪之學,實出於此,故能羽翼聖祖,開萬世太平之業。」(見《夢遊集》卷18〈答錢受之太史〉,總951~2。)

[8] 見《夢遊集》卷54,總2959。

[9] 憨山會通儒、釋、道三教中之「道」,係指老莊之道家,非「道教」。

[10] 見《夢遊集》)卷2,總95。

[11] 見《夢遊集》卷15〈與管東溟僉憲〉,總767。

[12] 《中國子學名著集成》係由「中國子學名著集成基金會」印行。《中庸彙函》則係借國立中央圖書館原書印製。

[13] 《年譜疏》,頁129。

[14] 見《年譜疏》,頁38~39。

[15] 見《夢遊集》卷45〈憨山緒言〉,總2476。

[16] 見《夢遊集》卷45「敘意」,總2403。

[17] 參《夢遊集》卷45「敘意」,總2403~4。

[18] 見《夢遊集》卷45「論學問」,總2412~13。

[19] 見《夢遊集》卷45「論學問」,總2412~13。

[20] 見《夢遊集》卷39「學要」,總2082~83。

[21] 見《夢遊集》卷45〈道德經解發題.發明歸趣〉,總2450~2。

[22] 見《夢遊集》卷45「敘意」,總2404。

[23] 見《夢遊集》卷45「論心法」,總2407。

[24] 見《夢遊集》卷45「論教源」,總2406。

[25] 見《夢遊集》卷45「論教源」,總2406。

[26] 見《夢遊集》卷45〈道德經解發題.發明體用〉,總2449~50。

[27] 見《夢遊集》卷45「論教乘」,總2413~21。

[28] 見《夢遊集》卷45「論教乘」,總2416。

[29] 見《夢遊集》卷45「論教乘」,總2417。

[30] 以上各條引文,並見《夢遊集》卷45「論教乘」「論工夫」,總2416~24。

[31] 見《夢遊集》卷45「論工夫」,總2421。

[32] 見《夢遊集》卷45「論工夫」,總2423。

[33] 蕺山對老莊之推崇,如說:「應世之妙,無逾道德一書。」(見《夢遊集》卷17〈與虞素心吏部〉,總920。)「中國聖人之言,除五經束於世教,此外載道之言者,唯老一書而已。然老言古簡,深隱難明,發揮老氏之道者,唯莊一人而已。焦氏有言,老之有莊,猶孔之有孟,斯言信之。然孔稱老氏猶龍,假孟而見莊,豈不北面耶?聞嘗私謂中國去聖人,即上下千古負超世之見者,去老,唯莊一人而已。載道之言,廣大自在,除佛經即諸子百氏,究天人之學者,唯莊一書而已。藉令中國無此人,萬世之下,不知有真人;中國無此書,萬世之下,不知有妙論。」(《夢遊集》卷45「論去取」,總2410。)

[34] 參《夢遊集》卷45「論工夫」,總2423~24。

[35] 見《夢遊集》卷16〈與焦從吾太史〉,總854。

[36] 參《夢遊集》卷45「論行本」,總2428。

[37] 參《夢遊集》卷45「論宗趣」,總2429~34。

[38] 參《夢遊集》卷45「論宗趣」,總2434~35。

[39] 見《夢遊集》卷45「論教乘」,總2418。

[40] 參《夢遊集》卷45「論宗趣」,總2435。

[41] 見《夢遊集》卷45「論去取」,總2412。

[42] 見《夢遊集》卷45「論宗趣」,總2436。

[43] 見《夢遊集》卷475〈夢遊詩集〉,總2554。

[44] 見《夢遊集》卷4〈示容玉居士〉,總169。

[45] 見《夢遊集》卷6〈示王自安居士捨子出家〉,總274~6。

[46] 見《夢遊集》卷5〈示袁大塗〉,總234。

[47] 見《夢遊集》卷6〈示袁公寥〉,總285。

[48] 該〈序〉見《夢遊集》卷19,總1015~23。以下引〈序〉文處,不另加註。

[49] 見《夢遊集》卷5〈示李福淨〉,總247~9。

[50] 見《夢遊集》卷12〈示周子寅〉,總582~4。

[51] 見《夢遊集》卷12〈示黃惟恆〉,總594~7。

[52] 見《夢遊集》卷24〈麗江木六公奉佛記〉,總1289。

[53] 見《夢遊集》卷45〈道德經解發題.發明歸趣〉,總2451。

[54] 見《年譜疏》,頁99。

[55] 見《中庸彙函》,頁461。

[56] 見《中庸彙函》,頁463。

[57] 見《中庸彙函》,頁465~7。

[58] 見《中庸彙函》,頁471。

[59] 見《中庸彙函》,頁481。

[60] 見《夢遊集》卷15〈與王衷白太史〉,總774。

[61] 見《中庸彙函》,頁477。

[62] 見《中庸彙函》,頁535。

[63] 見《中庸彙函》,頁473~4。

[64] 見《中庸彙函》,頁475~6。

[65] 見《中庸彙函》,頁478。

[66] 見宗密《禪源諸詮集都序》,大正藏第48卷,頁403上。

[67] 見《中庸彙函》,頁544。憨山亦用「知之一字,眾妙之門」說《大學》「格物致知」之「知」字。見《夢遊集》卷44,總2391。

[68] 見《中庸彙函》,頁605。

[69] 有關《大學》,憨山另有〈正心銘〉〈誠意銘〉〈修身銘〉〈齊家銘〉四簡短銘文,見《夢遊集》卷36,總1959~60。

[70] 見《夢遊集》卷44,總2376。

[71] 林繼平〈從陽明憨山之釋大學看儒佛疆界〉一文,看法與筆者不同。林先生認為:陽明在所述之《大學或問》中所顯示的儒家思想,是以修齊治平為目的,故主「仁」;憨山所屬佛家的思想,是以了生脫死為究竟,故主「智」。「這仁與智,便是儒佛唯一的疆界。」筆者則認為儒佛之不同,乃在對仁、智二字的詮釋有別,而不能簡單地說一主仁,一主智。至於儒家目的在修齊治平;佛教目的在了脫生死,自亦可說。但佛出世間之解脫與儒世間法之修齊治平,實可兼容。陽明學自不同於佛學,然不礙其有可以互通之處。林先生單取《大學或問》一篇論陽明之大學思想,以致忽略了陽明其他有關大學之思想,亦有可與佛教互通之處。(林文見張曼濤主編《現代佛教學術叢刊》第九十冊《佛教與中國思想及社會》,台北,大乘文化出版社,67年12月初版。)

[72] 陳運星先生在其前揭之碩士論文中說:「德清是以《大乘起信論》的『一心開二門』(如來藏自情清淨心,開真如、生滅門)之格局架構,來詮釋大學之道的『心意之辨』(即『真妄之辨』)的迷悟之源。」(頁231)此說甚善。《大乘起信論》心意、真妄、迷悟之辯證關係,已成為中國佛學重要內涵,憨山之論《大學》,自然受其影響。

[73] 林繼平先生前揭文中,對憨山釋「致知」評論說:「憨山釋『仁』為『知』,仁即是知,故有知無仁。陽明以『知』為『一體之仁』的根源,由知顯仁,故仁知兼攝。這實在是儒佛思想區別的精微處。」(見《佛教與中國思想及社會》,頁256。)筆者則以為:憨山之「知」由「格物」之「感格」說,強調「物我不二」,此與陽明「一體之仁」相通,何以說憨山有知無仁?儒佛之區別精微處本不在此。

[74] 陳運星先生前揭文說:「絕對真理是唯一的,究極實體是不能有二的,而且一經實證就實證這同一的『自性本體』,剩下的只是表達的問題而已!此雖同源而分流,卻差堪比擬。」(頁4)此話若依憨山的立場來說,大體不錯,雖然憨山未必認為三教的不同,只是表達的問題。如果不限在憨山的立場,值得探討的是:儒、釋、道三教是否相互間同意對方也已實證得「究極實體」或「自性本體」?如果三教間並未互相肯證此點,則三教之不同並非只是表達的問題而已。即使三教都證得實體,其證悟是否有大小、全偏、深淺之異,如禪宗所謂小悟、大悟、徹悟等不同?實體雖一,不礙所證之境界有別。如果所證的境界有高低、偏圓之別,三教也不只是表達的不同而已。退一步說,即使三教相互間同意對方都已證得實體,但證得之方法或工夫(即教法)互有差異,則三教之差異仍非只是表達的問題而已。

[75] 杜文請見《法光》107及108期,87年8月及9月出刊。

[76] 王惠雯先生〈儒成與佛成----淺探儒佛修學進程的會通〉一文,曾對儒、佛的實踐理論,從實踐的目的、主體、方法,作比較與分析。王文指出儒佛會通的意義,在消弭互相間的誤解,進而取長補短,發展更完整的理論體系。筆者則認為消弭互相間思想表面的誤解較容易,但真正了解對方宇宙論、本體論方面的體證,涉及實踐工夫之差異,有實際上的困難,更遑論因此發展更完整的理論體系。王文見於《法光》107期,87年8月出刊。

[77] 見《夢遊集》卷45〈道德經解發題.發明歸趣〉,總2451。陳運星先生前揭文即指出,依佛教「三身」的說法,似仍以法身為高,化身較低。(頁185)因此孔老即使被視作佛之化身,仍不如佛之法身。

[78] 見《夢遊集》卷45「論教乘」,總2417。

[79] 見《夢遊集》卷45「論教乘」,總2421。

[80] 見《夢遊集》卷45〈道德經解發題.發明工夫〉,總2443。

[81] 見《夢遊集》卷35,總186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