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南僧侶自焚傳統的來源
曹仕邦
貝葉
第七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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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六三年南越僧人的壯烈自焚,燃點了延綿至今的越南戰火,大概是人們多有同感的。而自焚事件發生後,頗引起中外學人們研究的興趣,據所知,多數學人們的意見都認為越僧的自焚;應導源於過去中國僧徒在宗教狂熱下的「忘身」行為。不錯,中越兩國文化背景相同,即越南的佛教也一脈相承於中國的大乘傳統,而非東南亞其他國家的小乘傳統。然而,若從越南本身的歷史方面探討,則越僧的自焚,實在另有本身的傳統,並非源出中國,今謹引越南史籍以證。大越史記全書冊三卷二李太宗紀略云:
天成七年(一○三四)夏四月,改元通瑞元年。時有嚴寶性,范明心二僧,焚身盡成七寶,詔以其寶留於長聖寺,供以香火。帝以其異,改元通瑞。史臣吳士連曰:佛家之說,有謂舍利者,乃焚身時精氣所聚之精,不為火所滅之物,相傳以為學佛成,身化為此。世人以不常見而異之,帝惑之,因而改完。自時厥後,好名之人,祝髮為僧,忍耐受死,如智通之類,多矣。
按,中國僧徒生時燒身或示寂後行荼毘法(火葬)而得舍利,是僧史上常見的記載。雖然高僧的舍利往往很受帝王尊重,然而向來沒有被重視到因此改元;一如越南李太宗那樣做的。在古代,帝王改元是一件大事,此舉給予當時佛教徒鼓舞之大,是可想見的。
然而,李太宗這樣做是否出於宗教的虔誠?據大越史記全書卷首載黎嵩撰寫的越鑑通考總論略云:
(李太宗)勇知兼全,征伐四克,習禮樂之文,為守成之令主。
大越史記全書冊三卷二李太宗紀略云:
帝沉幾先物,同符漢光(武),征伐四克,比跡唐太(宗)。
同書同冊同卷略云:
史臣吳士連曰:史稱帝仁哲通慧,文武大略,六藝無不精諳 ,惟其有此才德,故能有為。
據上引諸史論,都認為李太宗是一位文武兼全的英明君主。他既是個深通儒學的人(「習禮樂之文」和「六藝無不精諳」),則他因僧人燒身獲舍利而高興得改年號來慶祝,不見得出自宗教的虔誠。第一,儒家向來有反佛的傳統,尤其中國唐代大儒韓愈倡議排佛以來,這種思想發展至宋代成了儒家普遍的主張,所謂「理學」便是由於排佛而建立的新儒學。越南在唐代曾經是中國的安南都護府,其儒學與中國儒學的傳統相同,而李太宗在位期間為天成元年至崇興大寶六年(一○二八──一○四五),相當於中國宋仁宗(一○二三──一○六三)在位期聞,中越兩國在此時常有使節往來(見越南史書「歷朝憲章類誌」卷四六──四九的「邦交誌」),中國儒學在一定程度上會影響越南的儒學。第二,李朝九位皇帝中,其中四位有冠以「國師」稱號的僧人輔政,他們依次為萬行佐李太祖、草堂佐李聖宗、枯頭佐李仁宗、阮明空佐李神宗,另五位則沒有(見行將刊於新亞學報十卷二期拙作「李、陳、黎三朝的越南佛教與政治」一文),而李太宗是太祖的兒子,也是李朝開國的第二位帝王,偏偏他卻屬於沒有國師輔政的君主之一,這也反映出李太宗不讓僧徒干政。那麼,他這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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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元,只有從政治手法方面去解釋。
原來李朝的建立,是靠著佛教徒的支持,上述的萬行法師更是李太祖的謀主,這點仕邦在「從歷史根源看現代南越僧人的干政活動」一文(刊獵戶第二期)已予概述。李太宗是守成之君,他當然明自討好僧徒對其國祚的重要性,得舍利而改元,正屬爭取佛教善信擁戴的政治手法。
如是一來,李太宗的手段卻鼓勵了僧人的自焚。前引越南史臣吳士連之言曰:「自時厥後,好名之人,祝髮為僧,忍耐受死」,吳士連是後黎朝的人,大越史記全書冊七卷四黎聖宗紀略云:
洪德十一年(一四七九),春正月,令史官吳士連撰大越史記全書十五卷。
洪德十年跟通瑞元年(一○三四)相去四百四十五年,吳士連在這時發出這樣的感概,也見越僧為了求名而自焚(「忍耐受死」指生時自焚),在此以前久已成了風氣。從吳士連所舉的智通身上,更可看出越僧自焚的出發點。大越史記全書冊四卷六陳英宗紀略云:
興隆十七年(一○三九),初(陳)仁宗出家時,超類寺僧智通,燃臂自掌至入肘,儼然無變容,仁宗臨觀,智通設座而拜曰:臣僧燃燈也。燈畢,回院熟睡,睡覺,火腫旋愈。至是仁宗崩,乃入安子山,奉待(仁宗之)舍利寶塔。明宗時燒身死。
史稱智通知皇帝陳仁宗出家為僧,乃燃臂來引起他的注意,而取得奉待仁宗舍利塔的榮寵,故不待陳明宗(英宗子)時燒身而死,也明白置通之所為完全是為了求名!
由於在星洲不能接觸到更多的越南史料,無從進一步探究吳士連所稱四百多年來越僧「忍耐受死」的詳細情形,不過從上引史書。也看出現代南越沙門的自焚,其實另有本身的傳統,非純然從佛教本身的教理(如妙法蓮華經葯王品所鼓吹「葯王菩薩燒身供佛」的理論);或自中國僧史所載的「忘身」運動可以探究其淵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