曇昕法師談弘一大師

謝清 整理、提問

貝葉
第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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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請問法師,你可否談談一些有關弘一大師的事?

答:關於弘一大師的事,有幾件後人從未講過,現在我只憑記憶,一時卻也不知從那兒談起。記得有一次,我在南普陀時一連接到弘一大師家屬寄來的信。我將它轉給大師,但大師卻一連幾次原封不動的吩咐我將它退回去。其中有一封,因為如此的去去來來 一共回郵了五六次,以致信件因郵遞而導致信件破損。我便斗膽貿然的取出信箋,發現該信原來是大師的一個在家兒子寫來的,要求大師替他的兒子取個名字。現在我一時也想不起,那是大師的大兒子或是二兒子寄來的。信中再三要求大師為他的孫子取個名。信中又說,大師雖然是出家人,但那嬰兒,依然是他的後代,因此一定要大師為該孩子取個名。弘一大師自我手中取信閱後,靜靜的坐了很久,才說:「唉,我是出家人,世俗的事,我也管不了許多了。」我聽了,便問大師,到底什麼事。大師便把信中的情由說給我聽。我聽了,也在旁助口請大師為那孩子取名。大師閉目坐了許久,才取了一張小小的紙條,寫了「祖德」兩個字,叫我將它寄回去。事後他解說道:他本來是沒有後代的,自己本來是對不起自己的祖宗。既然現在有一個孩子出世,那是祖上積德的原故。因此名曰:「祖德」。這件事,知道的人相信不多。

  另一件事,亦值一提。有一回,大師用香烙體,烙得滿身香痕,加上夏天炎熱,因此烙傷之處就發炎起來。經過好幾名醫生治療,都不好。後來,有人介紹黃丙丁博士給他治療。這個醫生對大師素來十分尊敬。他利用電療法去醫理大師此後傷就日漸好轉。因大師身體不大好,因此每次出門都得僱人力車。有一天,車子到了澳子嶺,那是靠近南普陀的一個山丘。通常大師一到了上山的時候,就下車,讓車夫拉空車上坡,減少車夫的辛苦,到了下山時再坐上去。那一天,那車夫索價大概是高了一點吧,大師就吩咐那個隨行的照價付還。因大師向來持律甚嚴,身不帶金錢,因此車資多由隨行的人帶著。問題是出在那個隨行的人身上。他見到車夫索價略高,就和車夫爭執起來。而大師是貧富不分,一視同仁的。他聽見隨行者與車夫的爭吵,很是不愉快,一直勸隨行的人照車夫的索價還他。我記不起到底隨行者有否照價還車夫。不過,弘一大師乘那車子一到寺門,就立刻入寺將禪門關緊,說他要斷食。當時,高文顯居士來告訴我,說大師突然斷食,送飯去做也不食了。我聽了,便和寺中的傳貫法師商量,決定要勸服大師不要斷食。因為斷食是一種很嚴重的行動。我們兩人,去到他的房門,一直叫門,他都不開。一直到晚上,他才開門。晚上開門對他的斷食是全無影響,因他是過午不食的。我們一見他開門,就趕緊叫那個有問題的隨行者入房和大師懺悔。我亦順口問大師:為什麼事大師要斷食?弘一大師回答說:「唉!你不曉得,我們出家人一發了脾氣,如沒有斷食,把動怒的心壓制下來,就會墮入惡趣」。他說時神情慎重,莊穆非常。他是持律出名的,像他這種嚴于律己的行動,我們普通人相信很難辦得到。

問:當時法師您多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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答:大概是二十歲左右。現在我也不能正確的說出。不過這件事可以作為弘一大師持律的一個例子。

問:法師還能多說一些嗎?

答:在泉州時,曾有過這麼一件事。有一次,弘一大師告訴我:「我這幾天在想,如果我能喝喝雪峰茶,那我就很好了。」雪峰茶是指南安楊梅山雪峰寺所出的茶。他說完之後,就問我:「你有嗎?」。我說有一點點。他很少向人要東西的,有時人家送東西給他,他也不要。我去把茶葉取來,他泡了茶,喝了一口,大讚:「呵!很好!很好!這茶一喝入口,身心就進入一種很清靜的境界,這茶的功用真好。」稍頓,他又說:「但不能常喝!(哄笑一堂)他說:「這茶對過午不食的人不大合適,因茶對消化很有幫助,多吃不得!」(又是一場哄笑)

另有一次,大師對我說:「你去吩咐那個送飯的工人,請他有空時到我的房間來一趟」。我以為有什麼事,便趕快去叫。過後他對我說:「呵!我要殉教了:」我聽了很是吃驚,直跪下去向他說:「老法師這個可行不得。佛法還要你來弘揚,我們得超渡眾生。」可是他卻說:「不行呵,我們只有兩隻手,兩對眼睛,能有什麼用,又能起什麼作用?」他說:「現在國難當頭,到處動亂不安,日本又在東北殘殺我們的同胞,這是件今人心痛的事情,因此希望以身殉教。」當日剛好有十一架飛機要轟炸泉州。大師就站在承天寺菜園中的月台別院一個較高的地方。一直站在那兒等待轟炸。我站在樹下看到這種情形,心裡感覺得很悽涼也很悲哀。我當時很耽心,炸彈真個落下。那一天十一架飛機果真來了,但一顆炸彈也沒有丟下。我心裡感到十分的高興。飛機過後,他就進入寺內,什麼都沒說。不久有一個交通銀行的行長劉廷灝來勸大師他去,因他感到泉州可能會失守。而當時泉州內外四處的交通都已中斷。那位行長自己有一部車子,因此請大師乘此車遠去。但大師說他不想如此做,因為他已打算殉教。當時,寺中各人都勸他說這不是殉教的時候呵。後來,他才答應去永春。

問:弘一大師在永春時,又如何呢?

答:在永春的普濟寺老鼠很多,弘一大師曾寫了一篇「飼鼠記」,那是寫他在那里養鼠的經驗。在永春一年多,他的身體不大好。那時,大師大概是五十八九歲吧。有一次他由永春下來,去洪瀨靈應寺小住,寺中有一些倒插而生的竹,村人稱它為顛倒竹。主持在家時是做紙紮的,他在靈應寺也如此。弘一大師每日只早午兩餐。素來對菜餚沒有選擇,你給什麼他就吃什麼。不過他自己倒很喜歡吃高麗菜乾。因此,主持知道大師好此菜,便天天送高麗菜乾給他吃。吃了幾個月,就使大師得了痢疾。待下痢稍為轉好,大師便下來回到泉州。他說:「呵呀,靈應寺在佈置上很花綠。我們出家人不能住在像資本家、或官僚貴族似的堂皇的寺廟內。」由此可見大師多麼樸素。

  有一天在承天寺,大師對我說:我放了一些行李在百原禪院(內存一百多座銅佛,該寺以銅佛名聞四處,故又有人叫此寺做銅佛寺)。我依照他的指示去取回他的行李。去到禪院,只取得網籃一個。因那皮匣放在那裡好久,老鼠已把它當做窩巢,因此皮匣的殼全被老鼠咬得七孔八瘡的。他見到那個破皮匣後說:「世事都是無常的,這皮匣跟我差不多有五十年了,現在竟也破損成這個樣子,裡面還有老鼠,你去把他們給弄走吧:然後才好把皮匣丟掉。」「唉!」他說:「凡屬有相,皆是虛幻。凡是能看見的東西,都不能永久存在,好像這皮匣也是一樣!」

問者與旁聽者,聽到法師講到此,都不禁笑將起來)

問:弘一大師真有幽默感。

答:唔,大師說話都十分富有藝術性的。

  提起藝術性,我又記起另一樁事來。記得有一次,泉州有一個姓黃的,他善于畫畫,他多次要請大師吃飯。大師給他請多了,就破例在藏經樓上叫我預備了幾樣菜。那時正是戰爭時期,什麼菜都十分希罕。不過,當時我弄的幾道菜倒是過得去。在進食中,黃居士請大師批評他的畫。大師從來就不直接批評他人。他看了黃居士的畫,隨口說:「好,好!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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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學畫的人應學多看。能多看好幾家的畫,才能吸收人家的特長。學畫要先學畫圓,畫了圓將它對摺起來,如果四週都能相疊,才算有了起步的準備。接下來第二步就要學習一筆就能畫出一條直綫。第三步則是一口氣能畫出一個正四角形來,同時將畫紙對摺後,四角形的四個角都能相疊為準。」大師強調,一個學畫畫的人,開始時一定要完成這幾個步驟。若不能完成這三個步驟,則將來可很難畫畫了。他又說西洋畫家最講究畫面的構圖圖案,空白在畫面上有時是要加以保留的。因空白本身對畫面具有重要性。大師還告訴我,叫我和黃居士說,最好去買商務印書館所出版的歷朝觀音寶像一書來參閱。他說該書收藏了各家的作品,若能小心參考各家的筆法,知悉其優劣點,然後自成一家,那是最好不過了。大師亦指出,藝術貴在清淡。如佛法所說,「此法非思量卜度之所能解」。此法是指佛法,也就是說佛法不是單靠思量而不去精讀而能瞭解的。同樣的,此書、此畫、此藝術都是非思量卜度之所能解。這才是真正的藝術。大師對我說:「我不好意思告訴這畫家這些話,勞煩你轉告給他知道。我的感想是這樣,對不對由他自己去想想。」弘一大師說這話時是非常客氣的。呵呵,多補充一句。大師曾說過,藝術到了最高峰就是佛法。

問:弘一大師在世時是否有人曾要為他編寫弘一大師文集?

答:有。有一個名叫劉綿松居士曾寫信給他,說要編大師的文鈔。但他卻告訴我,叫我代他寫一封覆信給這位劉居士。他說:「印光大師可用文鈔宣揚佛法,但弘一不成噢。弘一不是印光大師。因為印光大師已熟悉佛法,已到達很完滿的境界,所以他能以文鈔來弘揚佛法。同時亦能通過其文鈔而使不少人皈依。但弘一無法做到。弘一只能以藝術來弘揚佛法,好像護生畫集啦、佛曲啦、書法啦、音樂藝術等東西來弘揚佛法。」他再三叮嚀我,在覆信給劉居士時,請他千萬別編他的文鈔。

問:大師真是太謙虛了。曇昕法師,你曾和弘一大師共同生活了一段不短的時日,你曾否知道大師有什麼神通之異行嗎?

答:唔,異行倒沒什麼。但有幾件奇事,倒值得提提。弘一大師在漳州時,我的同門中比我低一輩的傳允法師曾告訴我三件有關大師的奇事。這三件事都是他親身經驗的。他還告訴我,他懷疑大師有某種神通。他說漳州有個瑞竹岩。這個瑞竹岩是因唐朝楚霜禪師在那兒修道而得名。因楚霜禪師在那兒修道時用枯竹引出泉水而得此名。後來那些竹死了,但只要楚霜禪師一到那裡,那些枯竹就跟著萌發新生。直到唐朝楚師滅寂後,水竹就不再發芽。傳允法師告訴我,有一回弘一大師去到這瑞竹岩,隔天,那兒的竹竟滿滿的發青芽。傳允說這是一種很稀有的現象。自唐朝以來,這是瑞竹第二次發芽。

問:那麼,第二件奇事呢?

答:第二次奇事是發生在漳州南山的喝雲堂。那喝雲堂的建造和這裡一般(曇昕法師指著華嚴精舍說) 它的中間是一個唸佛堂,佛堂後面有兩間禪房。傳允法師說那時他正和其他的法侶在佛堂中唸佛,看見弘一大師從其房間走出佛堂。等他定睛看時,卻失去了大師的影蹤。他本來是在敲木魚的,這時他就把木魚交給旁邊的人,自己攝手攝腳的走到大師的房間門口,偷偷的望進去,發現大師正在閉目打坐,根本就沒有走出禪房!然而,事後傳允法師去問佛堂中其他唸佛的人,他們都說他們也見到弘一大師的出現。傳允法師向我說,像這種現象是不能用普通生命的現象來解釋的。大師他有本事一面在裡面打坐,同時亦能分身出來佛堂拜佛。傳允說這絕對不是我們這種凡人可理解的境界。

問:這是第二次。

答:第三次是傳貫法師的一個工人告訴我的。事情發生在晉江石獅區福林寺,寺中有一小山坡。那個山坡很少生有野草和樹木,因當地的人常常來此掘草。在那山坡上常有四隻白雀在飛來飛去。那四隻白雀外形和普通麻雀一般。只不過牠們都全身潔白,身無點滴斑紋或污跡,全身純白非常。那工人說:在弘一大師圓寂的那一天開始,就再也見不到那四隻白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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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這也可算件奇事了。

問:弘一大法師就是在那溫陵男子養老院(宋朱文公小山叢竹之晚晴室)圓寂的?

答:他是在泉州圓寂。

問:那麼,弘一大師曾經到過福林寺啦?

答:呵呵,他就住在福林寺。

問:那麼,他住在福林時,白雀還有在那裡?

答:呵,有有,不過那一天他圓寂,牠們便不見了,本來牠們常在福林寺四周飛上飛下的。

問:這事是誰發現的?

答:這是傳貫法師的一個工人告訴我的。

  這裡,又令我想起另一件事。另有一次,他要我送一包紙給一個向他討書法的人。那包紙裡頭包著零零碎碎長短不齊的畫紙碎條,同時還雜夾著不少長短不一的繩子。他把這些東西包在一起,一定要我送回給那個人。我依照他的話去做。後來,回來回覆他。他向我說:「我們這些書法家,畫家都有一個很不好的態度,人家送來請他們畫畫或寫字的紙,往往用剩的都被他們沒收。我們出家人可不能這樣。我們得一清一楚,什麼也不能隨便。」你看大師這人是多麼的認真呵。

問:弘一大師真是個嚴格的持律師呵。

答:另一件事,我們亦可以看出弘一大師的崇高人品。另有一次大師告訴我,要我幫他買幾支筆。我去書店走一趟,看來看去都不滿意,就回來告訴他,請他親自去走一趟。而且那老板知道是弘一大師要筆,就和我說請他來一趙,如果他看中了,便把筆送給他。大師聽到如此,連口說不行不行。他說我們一定要用錢和他買。後來,大師去到書店,老板真的要將筆送他,他卻堅持不要。過後,他還告訴我,出家人買東西不好和人家講價。但我(指曇昕法師)自己向來買東西都和人家講價的。聽了他的話,我也不敢多加辯護,尊重他的意思,不再和人講價。不過心裡郤相當難過。(問者與旁聽者皆笑出來)因為泉州人的習慣,一定要和人家討價還價的。

  再有一次,大師到溫陵養老院住時,他先叫我和執事的談談。因為他沒有牙齒,所以要給他花生吃,就先要將花生炒碎才行。最好是炒到一碰就碎。他說:我的牙齒壞了,若不如此則吃不成。關于菜餚,他說香菇豆腐之類全部不用,只要普通的青菜就行了。曾有一次,大師要我去吩咐那個洗菜的老太婆,他對我說:「麻煩你幫我告訴她,洗菜時多用些水將菜洗淨。不然菜中的砂粒洗不去,吃菜時砂塞進我的牙縫中是很辛苦的。不過她不必過度的浪費水,她可用一次的水將菜多洗兩回就成了。同時,洗完的水還可用來澆花,切不可浪費。」他在溫陵養老院時有二盒火柴,那是院方供及的。而他只用了一根,有一日他告訴我將那兩盒火柴退回院方。同時要我告訴執事人,他只用了一根火柴而已。我當時也不知他為何只用了一根火柴而已。 (問者及旁聽者皆笑出)平時他的房間向來是窗明幾潔的,由於窗戶有些破缺,他便吩咐我去買一些紙回來,把破缺之處糊好。在他要去永春的時候,大師就叫我把那些紙收起來,將一切再整理一次,弄得乾乾淨淨才離去。他說中國人有一個壞習慣,不能保持乾淨。大師說日本人就不同,樣樣都保持得非常乾淨。在五十二年間我(指曇昕)自己去日本一行,果見如大師所云。有些高級的日本旅館遇有一些不太乾淨的客人是要把他們趕出來的。

問:從一些傳記看來,大師是個十分簡樸的人,對於這點法師你可以多談一些嗎?

答:可以的。有一次大師身子不大舒服。我就建議幫他洗衣。但他一口就加以拒絕。我向他說:這是不要緊的,你的身子不大好,我幫你洗好了。不過我是洗得不大乾淨的。他依舊拒絕我的幫忙。不過大師倒和我說,「我們洗衣一定要洗得乾淨才行。」他說,「用來洗衣的水可一連用四回。打一盆水先用來洗臉。洗過了臉將水稍為謄淨,可用來洗衣。洗了衣可用來擦地,最後那盆水還可以用來澆花。因此一盆水可有四個用途。」他說,「我們出家人一定要樸實,不可隨意浪費」。有一次有人送他一條紅氈子,他看了連聲讚好。不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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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這條氈子,我沒有福享用,應該送給我們寺中的轉塵和尚,因他年紀較大,且是長老,我們應該尊敬他。」結果,大師就將氈子送給這個長老。另有一件事故也能說明大師的胸懷。有一次,不知是雲南還是貴州,送來一些名貴的蘿蔔,那是用郵遞的方式送來的。他那天對我說:「今天你可以把這蘿蔔切細一點,分開給全寺的每人吃一些。我自己也吃一些。」他對于好的東西,從來沒有一個人獨自享用,一定是拿出來大家共享的。

時適飛機掠空而過。曇昕法師稍頓片刻。飛機過後,法師再繼續談述下去)

  另有一次,他說……(思路似中斷,法師沉思片刻)。噢,那是關于當時和尚要服國民兵役的事。有一天,他(弘一大師)四點多鐘就起身。當時國內的人民多有早起的習慣。五點許,大師叫我入房。說要和我談談國民兵役的事件。大師說:「我們出家人絕不可拿鎗當兵,但可以做消防員或救傷隊等。」他說如果政府一定要執行此令,我們出家人為了要維持我們的戒律及尊嚴起見,我就要斷食,直到中央政府改變其政策為止。不過在我開始斷食那日,你可向中央及有關方面發出有關之消息及請求。一切對外的事由你負責,斷食抗議的事則由我處理好了。我當時聽了歎息說:「呵呀!老法師,在這個動亂的時期,一切郵政通訊都非常困難。尤其是四川方面更甚。因此這裡斷食的事,不知能否傳達到執政者的耳中。」大師聽了我的話,稍為沉思片刻,說:「不過,中央方面如一定要在閩南執行此兵役令,一定要出家人當兵,為了閩南眾憎,我是不惜犧牲我的性命去為他們抗議的。」稍後,我就要求大師他老人家,多給我幾天時間,好讓我到外頭查查當時的時局發展。後來,我查出中央方面真的改變原有的政策,出家人不必當兵執鎗,只做一些救護工作便行。我把這消息告訴大師。大師聽了連聲說:「很好,很好!」

問:弘一大師的確是個了不起的人。

答:我現在還能記起弘一大師在泉州溫陵養老院的一件事。當時該地鼠疫症猖狂,死人無數,每天都可看到棺材在搬進搬出。記得那時是八月十四、十五、十六數日,大師在泉州為眾人講經,我負責通譯。那時大師亦中暑毒,人覺得不太好。三日的講經,加上外頭瘟疫流行,當時我自己亦感到身體十分不適。等我自己的身體較好時,立刻帶了些金銀花,甘草之類的藥草去給他吃,以便驅除暑毒。但他拒食,並對我說:「我要替閩南人贖罪,如果我一個人死了,能減少閩南人的苦痛,那麼這種痛苦對我是好的。」我聽他如此說,勸他別如此做。因為鼠疫與虎烈拉這兩種流行疫可不是好玩的。同時也告訴他,這個塵世是需要他的。而大師郤對我說:「我一個人活在世上又能起什麼作用呢?不如去西方極樂世界再回來婆娑世界力量就更大!」

稍頓,曇昕法師繼續說下去)

  自此之後,弘一大師看到國共爭權,他就預料將來國家必有大動亂,可憐中國老百姓都不知道。他說:「我一定要為他們做出犧牲。」同時對我說,要好好照顧自己的身體。當時弘一大師的身體十分不好。當我要離開他時,他送我到門口,很慎重的囑咐我:「護法」,「護法」,「護法」。大師一口氣說了三聲護法,致今聲音猶如在我耳邊。

問:在弘一大師圓寂的那段時日,法師你曾在大師的左右,你可否談談當時的情形呢?

答:記得在九月初一那夜,在水陸寺我是那裡的代理主持。那夜,夜靜得很。四處啞然無聲。空中突然飄來一陣陣清香,當時我是當家的,當然要出來看個究竟。我起來巡視全寺,見全寺的人都睡著了,香爐上亦無香火在燃。那麼,那陣清香又從何處來呢?這事一直到今都無法解說。翌日,妙蓮法師來告訴我,說大法師身體病狀嚴重,我就向他說,我們應該勸弘一大師看醫生才是。大師自己卻說不要。結果,大師就在初四晚圓寂。他一圓寂,我立刻走到他的窗口望進去,見一切都和他生前一般,窗明幾淨一塵不染。在弘一大師年譜中的那張大師圓寂的照片是我叫人安排與他拍的。拍像時,他已圓寂了四日。當時因攝影術不太高明,我還得請人把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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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房間的一面板牆拆掉,叫六七個人細心的將他連人帶床仔細的抬出戶外拍像,當時拍像非要在陽光下進行不可。

問:對了,法師替弘一大師帶甘草去的日子是那一天?

答:那是廿九日吧。

問:到了初一晚你就聞到陣陣清香?

答:嘿,是的。

  初三那日,妙蓮法師來告訴我,說大師病情嚴重。當時我自己的身體也不大好,但還是跟妙蓮法師去看他。看到大師時,他尚未涅槃。我也不敢驚動他,也不能為他做什麼事。只有依照他前些時所訂下的遺囑上的事,一樣一樣去做。做完了,回頭再去他的房間,同他瞌了三個頭。

問:大師真正的圓寂的時間是什麼時候?

答:初三晚上。因當晚有妙蓮法師在他身旁為他唸佛。他就在唸佛聲中涅槃的。

問:那麼關于大師的喪事呢?

答:關於弘一大師的喪事,我們都依照他的意思去做,全部的花費由大開元寺支出,不夠的就由我們去典當付足。一分錢也沒從外頭取得。當時我們還為他印了一本紀念刊。由於當時還是戰爭時期,敵機很多,因此,在火化的那晚我們也不敢驚動外人。我有一個師兄廣悔法師他在院中接了幾盞燈,供唸佛之用。當時參加儀式的人約有一二百人,全部都是寺中的出家人。大師的遺體自他圓寂後,我們都沒動過他。從圓寂到封棺的五天內,他的像貌還和常人一般的顏色。他火化所花的時間很少,不上一點鐘,入火不上四五十分鐘,突然火化爐中傳來碰的一聲響,只見爐火火花四射,燦爛非常。火化過後,遺下的舍利大大小小有七千多顆。他的確是很了不起的。而他的圓寂亦是十分安祥的。火化後,我們依照他的意思,將他的骨灰一部份送給承天寺,另一部份給開元寺。當時有一位劉梅生居士來要求大師的一些骨灰,拿去杭州虎跑寺供養,弘一大師在世時,他的為人是十分完整的。他的人格純正,沒有一點執著,很自然的。當年和他同享盛名的還有數位大師,可惜我都無緣見到。但我親睹大師的圓寂,他是十分安祥的。

問:請問法師,關于「華枝春滿,天心月圓」的境界,你又有什麼高見?

答:你剛剛問他臨終時的偈語「華枝春滿,天心月圓」是以前寫好的,年月則是在臨終時由僧睿法師用朱筆加上去的。全文是:「君子之交,其淡如水;執象而求,咫尺千里。問余何適,廓爾忘言,華枝春滿,天心月圓。」「華枝春滿,天心月圓」是大師涅槃境界的描繪,不過,大師當時的那種境界是很難說的。這一種涅槃的境界是沒有辦法說出的。不過,從我在閩南和他接觸所得的經驗,他…他就是一位高僧就對了 。(法師一時似乎尋不出一個適當的字眼去形容弘一大師。因此稍頓。)高山仰止。要我如何去述說他呢?要我怎樣去形容他呢?他的一舉一動,我們怎樣去學都沒法學到。大師對戒律持得十分精嚴,我們平常人要學是很難的。從剛才我所談的事件中,你也該知道他的人了。

問:大師在閩南生活得相當久,他自己對閩南是有特別的感覺呢?

答:哦,多少都有一些吧。記得弘一大師在承天寺時,飛機日日轟炸閩南。他告訴我,人間實在恐怖。當時他本想回浙江的,但交通受阻,只好作罷。有一天,大師突然叫我,和我說:「你去向大眾宣佈,從今天起,我是閩南人,是泉州一個出家人,不是別處之人 」他向我解釋說,因為閩南人十分純直。閩南的石頭都生在山上,因此閩南人生來都樸直非常。他再三要我向外頭宣佈:弘一是閩南人,同時向我表示他希望他能用弘一這名字為閩南人做一點事。

稍歇片刻,法師再談下去)

  我又想起了一件事。有一次泉州日報有一位社長,他可能是豐子愷的學生。他一向來很尊敬弘一大師,對大師照顧得無微不至。但他可能不十分瞭解大師。他知道大師常常到孤兒院去。那所孤兒院的院長名叫葉青眼。這位社長就對大師說:老法師呵,你不要隨便給葉青眼利用呵!他可能利用你的名字去做招牌,在外頭搞錢!弘一大師聽了,同他說:「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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士,我能夠有這種價值嗎?若有,被他利用也好。我能夠為這些孤兒及老人籌些錢,既使我弘一被他賣了都好!能夠被他賣多少錢,我也願意呵!」(問者與旁聽者都因大師當時的幽默感而笑了出來)事後,大師說如他真能為這些孤兒老人做點事,真個是給那院長賣了,他也情願。

問:............(無言可說。弘一大師的偉大人品,何能以語言傳達,)

答:在大師後期有一個年青人叫李芳遠常和大師接近,但由於他年輕不懂事,不知大師的為人。當時就是因一時口快,差點惹出事來。事因當時大師正到處宣揚佛法,這個李芳遠居士就為了幾封長信給弘一大師,指責大師的不是,說大師不過是個應赴憎,和其他普普通通的僧侶一般罷了。大師看完他的信之後,長歎一聲對我說:「芳遠居士不了解我,他也不了解佛法是什麼。請你幫我寫一封信告訴他;他的意見是很好的。但在這個動亂的時期,我們應當多多去弘揚佛法。」

從接到李居士的那封信起,大師就不再出外講經,不寫字,也不應酬了。他就是如此嚴持戒律。當時,我怪李居士不知天高地厚,我也曾作了幾首詩去罵他(笑聲起)。這個李芳遠常利用弘一大師的名去結識當時文化界的名人。不過當時大師知道這事,也不大在意,我自己郤對這李居士不大滿意,他常對弘一大師說一大堆沒有用的話。弘一大師曾要我轉告他:「佛法並不是普通人看得到的。這個佛法雖然是出世間,但它還有一部份是入世間,並不是常常枯燥無味。枯燥的生活不是真正的佛化生活。真正的佛法生活是既出世而又入世,既入世而出世的。這個才是佛法的雙行。你回信給他,說他的信我已經收到了,他的要求我也全面接受並且即日實行 」據我自己想,當年大師的意思是指李居士沒有體諒到當時的苦難人們,不知道他自己的心情,同時也不解佛法的真義

問:剛才你提到豐子愷,使我想起藝術。記得你曾經跟我引述豐子愷的一句話:「一片葉子無聲從樹上飄落而下,這就是藝術。」弘一大師在世時的藝術觀又如何?

答:關于藝術,他認為「藝術不是那種堂皇富麗的東西,那些堂皇的東西不是藝術。其實,藝術是要從所有物質的缺憾中看出來的。」大師在世時插花,都是利用一些破的玻璃瓶或破杯子為道具。但他把花插好後,看起來卻又非常好看。大師曾說過真實的藝術應該從無常方面去看,人生的美都包涵在無常之中。藝術是絕對超脫的。他認為要從無常方面了解法,再從法方面去看藝術。他也認為藝術不是任何一個人可以代表的。藝術是平等觀,藝術不是貴族化。

問:法師,你和大師一同生活了多久?

答:前前後後有十多年了。

問:十多年之中的間隔長不長?

答:間隔期有時幾個月,有時則一年半載。

談到此處,夜已深,寒霧四起,月亦朦朧。法師談了一個晚上,不僅為我們保留了不少有關弘一大師的寶貴資料,也間接為我們提供一個承受弘一大師教示的機會。向他再三道謝,提著錄音機,踏著月色歸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