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宗教雕塑概述(下)
李玉珉
故宮文物月刊
第15卷第一期(1997.04)
頁04─31
©1997 國立故宮博物院出版組
臺北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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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隋代
北周大定元年(五八一),隋王楊堅受襌,國號隋(五八一─六一八),開皇九年(五八九)滅陳,虜陳後主,結束了南北朝對立的局面,天下一統,北周武帝廢毀佛道二教期間(五七四─五七八),佛教與道教的發展均遭嚴重破壞。大象二年(五八0),隋文帝執政,立即恢復佛道二教,令舊時沙門和道士重入寺觀傳教。即位之後,又推行以佛教治國的政策。開皇三年(五八四),下令修復北周廢佛而荒廢的寺院。仁壽年間(六0一─六0四),三度敕令全國各州建造舍利塔(註四0),佛教迅速發展。文帝在位期間,興建寺院三千七百九十二所,雕塑佛像大小十萬六千五百八十尊,修復舊像一百五十萬八千九百四十尊。(註四一)佛教在隋文帝的積極推動下,迅速地從北周武帝的廢佛浩劫中恢復過來。
隋煬帝為皇太子時,即篤信佛教。開皇十一年(五九一),天台大師智顗為其授菩薩戒。即位(六0四)後,更積極地保護佛教。據說,煬帝曾為其父文帝造金銅釋迦坐像一軀,此像尚未完成,便現瑞徵,於是煬帝遂令天下各州郡圖寫此像,廣為流傳(註四二),此像對當時的佛教造像影響甚鉅。傳稱,在他一代,修治故像十萬一千軀,鑄刻新像三千八百五十軀(註四三),數量也十分可觀。
隋文帝雖然篤好佛教,但對道教亦採保護的政策。隋代開國的年號「開皇」,即採自道書。(註四四)隋煬帝希冀長生,寵信道士,還為潘誕修建嵩陽觀,並請潘誕為他燒煉金丹。(註四五)
隋代造像
隋代統一南北,雖然僅維持了三十八年,但在藝術的發展上,卻扮飾著上承南北朝餘風,下啟唐代圓熟的重要角色。因而在隋代的造像,固然不乏因襲北齊和北周樣式的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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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也有不少雕塑可視為唐代寫實造像的先導。
展覽中,歲次丙午(五八六)的黃花石佛三尊像,面作橢圓形,表情安詳靜謐。身著雙領下垂的袈裟,上身略長,軀體圓渾豐實,垂落在須彌座上的衣褶線條流暢,均與北朝晚期的作品相仿,是一件作風保守的隋代作品。然而佛的偏衫被繫帶束緊,微微縐起,充分掌握衣衫柔軟的質感,這種細膩的處理手法比北齊和北周的作品更勝一籌。此外,展出的數件山東菩薩立像,身軀渾圓如柱,姿勢僵直,仍然保存了北齊的遺風。然而臉部肌理柔軟,瓔珞繁縟,雕鑿精細,這些都是北齊作品不殆之處。
此次展出的一尊菩薩立像,額圓頰豐,曲眉秀目,眼形和嘴唇輪廓優美,五官結構刻畫細膩,秀美溫雅,神情端莊,是隋代成熟期的作品。其自頭至頸胸連成一氣,轉接自然,體軀結實,比例合度。胸腹肌肉微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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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伏,不但充分顯示了肌肉的圓潤感,並且表現了彈性。服飾華美,瓔珞繁縟,比北周菩薩像更加複雜。值得注意是,雕刻此像的匠師不但仔細刻劃此尊菩薩像正面的每個細節,但對衪背後的部分也不曾輕忽,背部肩背的結構、衣褶變化、以及瓔珞衣帶結繫的方式,均做了清楚的交待。尤其是背部的衣紋布排和身體的結構相呼應,處理合理,而且衣紋線條較正面的衣褶更為流利。全作已完全擺脫早期正面式雕刻的束縛,是一件立體性強的作品。類似的表現手法在山東的菩薩立像上亦有發現。寫實性的提高誠為隋代造像的一大突破,唐代圓熟的藝術風貌便是在這樣的基礎上發展而來的。
四 唐代
唐代(六一八─九0七),政冶安定,經濟發達,文化豐富,是我國歷史上的黃金時代,佛教的發展至此也達巔峰。唐太宗禮敬玄奘,為他組織大規模的譯場。垂拱四年(六八八),薛懷義與法明等作〔大雲經〕讖文,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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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后為彌勒轉世。(註四六)武后稱帝後,於天授元年(六九0),令兩京及天下諸州各置大雲寺一所。(註四七)又於天冊萬歲元年(六九五),自加「慈氏(即彌勒)越古金輪聖皇帝」的尊號。(註四八)天竺沙門不空(七0五─七七四)不但曾入宮為玄宗(七一二─七五六在位)灌頂,且也受肅宗(七五六─七六二在位)和代宗(七六二─七七九在位)的重用。唐代諸帝對佛教的扶持,自然促進了佛教的隆盛。
隋代統一南北,北朝系重實踐的佛教和南朝系重理論的佛教互相混融。唐代在這樣行理並重的基礎上,更進一步地發展出各大宗派,以適應各階層信徒的要求。玄奘(六00─六六四)、義淨(六三五─七一三)、不空等又從印度傳來新的經典,為佛教注入了新生命。在民間,俗講和變文普遍,法會及禮懺流行,佛教與百姓的生活打成一片,佛教信仰深入民間。
唐代李氏建國,因與老子同姓,嘗自謂為老子後裔。又因唐代皇帝多喜食丹藥,以求長生,寵信道士。一般而言,唐代皇帝對宗教的態度是「道先佛後」,貞觀十一年,唐太宗即下詔,令道士、女冠位在僧、尼之前。(註四九)乾封二年(六六七),唐高宗追號老子為太上玄元皇帝。開元二十四年(七三六),道士、女冠皆隸宗正寺,視為宗室,(註五0)當時道教地位之高,不言而喻。開元二十九年(七四二),又命畫玄元真容,分置各州的開元觀。(註五一)在玄宗的推動下,道教在全國迅速發展,進入全盛時期。唐武宗(八四0─八四六在位)更因尊崇道教,在道士趙師真的蠱惑下,於會昌五年(八四五)下令廢佛,總計拆毀寺院四千六百餘所、招提蘭若四萬餘所,僧尼勒令還俗約有二十六萬五百人。此即歷史上著名的「會昌法難」,也是中國佛教最大的浩劫。
唐代造像
唐代造像,無論是在量或是在質上,均達巔峰狀態,唐代乃中國雕塑藝術的黃金時代。唐代雕塑家輩出,博採眾長,自創新貌,其中最傑出的當為唐代雕塑大師楊惠之(活動於七一三─七四一)。五代的劉道醇稱「惠之之塑抑合相術,故為古今絕技」(註五二),故將其作品列為塑作門的神品。在〔五代名畫補遺〕(一0五九成書)中劉氏云:
楊惠之,不知何處人。唐開元中,與吳道子同師張僧繇筆迹,號為畫友,巧藝并著,而道子聲光獨顯。惠之遂都焚筆硯,毅然發忿,惠肆塑作,能奪僧繇畫相,乃與道子爭衡。時人語曰:道子畫,惠之塑,奪德僧繇神筆路。(註五三)
文中將楊惠之與畫聖吳道子相提並論,足証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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惠之的雕塑必卓越不凡。如今楊惠之的作品雖無一倖存,但毫無疑問的是,其作品必立基於我國固有的藝術傳統,符合我國民族的審美觀。楊惠之曾作〔塑訣〕一卷(註五四),對當時的雕塑藝術必有巨大的推動作用。
展覽中的天尊像為一初唐的道教造像,此天尊結跏而坐於一束腰座上,面有垂鬚,手扶臂擱。衪頭的比例稍大,衣褶單純地一瀉而下,雖然線條流暢,仍為平面線性的表現手法。且安排有序,裝飾性強,仍保存了北朝造像的餘風。究竟典型的唐代風格特徵為何?茲將展品中的阿彌陀佛與這尊天尊作一比較,即一目瞭然。這尊坐佛面圓頰豐,曲眉豐頤。身軀雄健飽滿,雙肩寬厚,胸肌富有彈性。袈裟衣褶自肩上滑落,呈圓弧形,時疏時密,完全與身體動作互柤呼應,極具韻律性。衣襞隆起,時深時淺,具體地表現了袈裟柔軟的質地。類似的風格特徵在垂拱四年(六八八)的倚坐佛像上亦有發現,故知這種寫實性與裝飾性兼備的雕刻風格至武周時期(八八四─七0四)已日益成熟。
初唐之世,玄奘法師自印返國時,曾攜回摩揭陀國的龍窟影、鹿野苑的初轉法輪、佛陀自天宮降履寶階,那揭羅曷國伏毒龍所留影、吠舍釐國巡城行化等像的模刻。(註五五)與唐使王玄策同行的巧匠宋法智(註五六)、西行參禮佛迹的運禪師(註五七)(七世紀)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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義淨(註五八)(六三五─七一三)均曾臨寫那爛陀的菩提瑞像,並將摹本攜回京師,一時道俗競相摹寫。這些西域所帶回中原的天竺稿本,對唐代的佛教造像影響匪淺。展品中的一尊龍門石窟菩薩立像,也是一件武周時期的作品,即為一例。其頂有高髻,臉如滿月,頰頤豐潤,曲眉秀目,眼簾低垂,嘴角含笑,神情可親,五官女性化。上身袒露,僅斜披絡腋,下著長裙,薄衣透體。胸部與小腹微隆,肌體豐腴柔潤。寬肩細腰,身軀修長,頭部微傾,腰枝擺動,全身略呈S形,婀娜多姿,與前代衣著保守、姿勢僵直的菩薩像造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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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異其趣,這種急劇的變化顯然受了印度笈多(四─六世紀)雕刻影響。可是,這件作品又不是笈多菩薩像的翻版,菩薩五官秀美,彷彿唐朝美女,身軀輪廓與衣紋線條流利,整件作品既表現印度雕刻所重視的立體感,又兼具中國造像特有的流利線條,巧妙地熔天竺造像風格於中國的藝術傳統之中,呈現出令人耳目一新的藝術面貌。
盛唐在武周期的基礎上,繼續發展,表現益趨成熟。此次展出的天龍山坐佛即是盛唐的一件佳作,法相比武周期的更豐圓,寬肩細腰,腰枝拉長,身軀輪廓曲線柔美,袈裟輕薄柔軟,襞褶寫實,順暢流利,蓮座上的懸裳稠疊,更富層次變化,表現圓熟。整體形象氣宇恢宏,是宗教性和人間性、理想性和現實性的完美結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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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唐時期,我國的雕塑發展至一巔峰狀態,中、晚唐的風格因襲舊規,缺乏生命力。展覽中的晚唐菩薩立像,身軀肥胖,胸肌鬆弛,表現平板,在胸肌下緣以線條加強,表現概念化,對肌體質感的掌握遠不如盛唐細膩。順天元年(八九五)的菩薩立像,臉作梨形,頰頤豐厚,胸平腹突,完全不見盛唐作品常見的結實且富彈性的肌肉。雖然這兩件作品皆也扭腰擺臀,但流於形式,毫無生動之感。
唐代雕塑在中國雕塑史中地位顯要,不只是因為唐代的雕刻家能巧妙地結合了中西兩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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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統,更重要的是,唐代雕塑家完全掌握了不同人物的氣質與神韻,以形寫神。佛多姿勢端正,嘴角下垂,神情肅穆,令人望之生敬。菩薩慈眉善目,嘴角含笑,婀娜多姿,引人親近。天王一手叉腰,蹙眉瞋目,足踏邪鬼,擺腰扭臀,姿態威武。總之,唐代的雕塑家利用了作品的五官線條、面部表情、和肢體姿態,將宗教中各種不同身份人物的特質,如佛的莊嚴、菩薩的慈悲、天王的勇猛等,一表無遺。這種寫實的功夫真可謂古今絕技。
五 五代與宋遼金
西元九0七年,唐亡之後,短短的五十多年間,在黃河與渭水這兩條河川的下游地區,先後有後梁、後唐、後晉、後漢、和後周五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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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代的興廢,各朝國祚短促,更遞迅速。其他地區則有十國的割據,劃地稱王。中國又再度面臨四分五裂的局面。後周顯德二年(九六0),陳橋兵變事起,後周禁軍領袖趙匡胤代周執政,改國號為宋,這才結束了爭戰不休的五代,而真正統一中國的大業,則直到太平興國四年(九七九)宋太宗平定北漢,才算大功告成。
宋雖完成了統一中國的大業,然國勢衰弱,北宋時(九六0─一一二七),佔據東北、河北、及山西北部的遼國(九0七─一一二五)壓境,造成宋室莫大的威脅。其後遼雖為女真人所建的金(一一一五─一二三四)所滅,但靖康二年(一一二七)金人入寇,劫徽、欽二帝,此即「靖康之難」。它不僅是宋朝的奇恥大辱,也註定了宋室南遷,偏安江左的命運。
五代時,北方諸君多採取整肅佛教的政策,禁止私度僧尼。後周世宗顯德二年(九五五),更為了拯救國家財政危機,以及整頓僧尼的墮落,斷然下令廢佛,嚴格管理佛教。佛教發展稍滯。而南方十國的佛教卻仍十分興隆,其中,尤以建都杭州的吳越(九0七─九七八)和建都褔州的閩國(九0九─九四六)最為著名。宋太袓即位,復度僧建寺,刻譯佛經,並遣僧行勤等一百五十七人遠赴印度求法,對佛教的恢復和發展做了不少工作。遼和金的王室大多信佛,採取保護佛教的政策,上行下效,一時舉行法會,建寺造像之風隆盛。
由於十世紀起,回教徒大舉入侵印度,佛教受到嚴重的破壞,勢力日衰。雖然也有不少天竺僧侶來華傳法,如天息災(?─一000)、施護(?─一0一七)等,翻譯了不少密教經典,對宋代佛教產生了一些影響。日僧成尋來華求法時,曾在宋宮中看到忿怒明王像,與施行祈雨、止雨等秘法(註五九),顯示宋代仍有密教的流傳,此次展出的馬頭明王像即是宋代密教流傳的一個佐証。不過,大體而言,當時所翻譯的印度新出密教佛典,部分內容與中國傳統相違背,流傳並不普遍。因此,佛教中國化的更加徹底。佛寺也隨著城市經濟的發展,與社會關係愈形密切,很多人把佛經故事作為民間說唱的評話話本,寺院的「俗講」內容則又是一些世俗生活中的歷史故事。在這種情況下,佛教已完全融入庶民生活之中,成為與中國文化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隨著大唐帝國的崩潰,五代時,道教勢力銳減。宋太宗利用道教,假稱翊聖顯靈,太袓遵照其所傳符命,遴選其弟趙匡義繼承帝業。即位之後,太宗即在終南山為此神建立上清太平宮,供奉不斷。(註六0)其後,真宗(九九七─一0二二在位)、徽宗(一一0一─一一二五在位)崇道更篤,令全國各地廣建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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觀,舉行大型齋醮法事。真宗曾多次製造天書下降的神話,並仿唐代以老子為族祖的方式,稱其祖趙玄朗為「聖祖上靈高道九天司命保生天尊大帝」,奉為道教尊神。(註六一)徽宗崇道之狂熱不下於真宗,政和七年(一一一七),徽宗且授意道籙院上表章,冊封自己為「教主道君皇帝」(註六二),道教遂成宋朝的國教,極盛一時。宋代,道教神仙系統不斷擴張,體系龐雜,遺留下的道像數目也遠遠超過前代。遼金二代的君主雖不信奉道教,但北方的王重陽(一一一三─一一七0)創立全真教,和蕭抱珍創立太一教後,在當時名道的弘傳之下,道教在民間流傳益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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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五代及宋代造像
五代時,北方對佛教採取嚴格的管理政策,造像數量自然減少,而周武宗滅法,使得現在傳存的五代時期北方造像的數目尤顯稀少。相對而言,南方十國的作品數量較多。從風格上來看,無論南北,五代的藝術風格多繼承唐代餘緒,只是南方的雕刻得更為精工細膩,流露出崇尚典雅秀麗的藝術趣昧。
宋代造像,無論是在造像題材、造型樣式、表現手法、或是材質的選取方面,都進入了新的發展階段。入宋後,與百姓關係最為親近的觀音菩薩和並無經典儀軌規範的羅漢像流行。金屬鑄像數量銳減,木雕造像盛行。造像技術成熟,作品精美。此次展出的木雕觀音菩薩立像,雲髻高聳,頂戴雲花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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冠。臉方頰豐,神情嚴肅。挺身直立,既不擺臀,又不扭腰,完全跳脫了唐代三屈式姿態的形式。瓔珞衣褶多作對稱的處理法,衣紋簡括,全作造型簡淨明快,毫無繁瑣之感。自然流露了端莊嚴肅的宗教氣氛,外來風格的影響至此已消弭殆盡,整個菩薩像己完全中國化。
宋代造像中不見唐代飽滿恢宏的氣魄,而以纖柔秀雅的氣韻見長。以展出的宋代佛頭為例,此佛眉彎眼細,鼻秀唇薄,取唐代佛像的莊嚴肅穆而代之的是柔美親切。唐代高高在上,遙不可及的佛陀,至此已變得平易近人。這種世間化的表現,正是當時佛教世俗化的具體表徵。
宋代最具代表性的是姿勢自在閒適的木雕菩薩坐像,是宋代世俗化造像的重要典型。這種姿勢的菩薩像己突破經典儀軌的制約,雖在唐代即己出現,但自宋以來更加流行。展出中的一件宋代木雕菩薩即是一例,其面目秀麗,垂目而望,表情嫻靜安祥。肌肉豐腴鬆軟。右腳抬放在座上,左右下垂,右手擱置膝上,姿勢舒坦自在,輕鬆閒適。這種作品既不失菩薩的莊重,又富有人世間的生活情感。
隨著宗教世俗化的發展,就連早期較板滯的道教造像都充滿了生活氣息。展覽中的東嶽王母坐像,臉形與展出的木雕菩薩半跏像十分類似。此像的頭髻已殘,面形長圓,五官姣好娟秀,神情莊嚴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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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胸戴雲牌,肩披霞帔,腰佩革帶,腳登鞋履。雙手籠袖,正襟危坐,袖口寬大,披垂足邊。儀態頗類人間帝后,端莊高貴。全作現實性強,世俗化的傾向明顯,缺少宗教氣氛。足見道教造像發展的大勢與佛教造像如出一轍。
(二) 遼金造像
遼代佛教造像上承唐代造像傳統,造像風格上仍以寫實為主。山西大同下華嚴寺薄迦教藏殿中保存了二十九件遼代彩塑(註六三),作於重熙七年(一0三八),是遼代造像的代表。這些造像體態自然,形像生動,姿勢各異,就連華冠與服飾也無一相同,令人歎為觀止。其中的菩薩像臉圓頰豐,兩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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低垂,仍見唐代餘風,然其雙眉相連,眉眼距離較近,神貌端嚴,與唐代菩薩的親切和靄截然不同。展品中的遼代菩薩坐像,修眉細目,表情肅穆,腰直背挺,身穿雲領短衫,長及於腰,衣紋流利。僅以珠串為飾,瓔珞簡樸。造型與下華嚴寺的菩薩坐像類似,也應是一件十一世紀的遼代作品。遼末造像身軀臃腫,方頤闊面,兩頰豐厚,胸肌鬆軟,已失去了早期的細膩壯健。
金代的造像上承宋遼遺風,亦出現宋代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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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的半跏菩薩坐像。展品中的另一件金代菩薩坐像,此像面相方圓豐腴,神情冷峻,仍見遼末餘緒。但其眼窩突鼓,下頦豐厚,嘴角下抿,身軀敦實,腰粗體寬,又與遼代造形有別。最具特色的是這尊菩薩的寶冠,高聳華麗,化佛之後尚有背屏,是金代特有的寶冠樣式。此件菩薩原為阿彌陀佛三尊像中的一尊脇侍菩薩,而手結定印的主尊阿彌陀佛今在台灣一位私人收藏家之手,另一尊脇侍菩薩則藏於上海博物館。
六 元明清時期
開禧二年(一二0六),元太袓成吉思汗(一二0六─一二四一在位)崛起,篤好道教,命全真教的丘處機掌管天下道教,並免除全真道士的賦稅。(註六四)歷經四代傳至元世袓忽必烈(一二六0─一二九四在位),世袓崇信西藏佛教,延聘八思巴(一二三九─一二八0)為國師,統管全國佛教。自此以後,元代皇室均信奉西藏佛教。不過,在民間仍以漢傳佛教為信仰主流。
在明(一三六八─一六四四)、清(一六四四─一九一一)兩朝的五百多年間,佛道兩教在佛理與教義方面,皆無太多新的突破,可謂中國宗教的衰退期。可是這兩個宗教發展至此已有一千餘年的歷史,許多佛道二教的基本教義,如佛教的因果報應、輪迴轉世等,早已透過各式的法會、齋醮等實踐活動,根植民心,化為中國文化的血肉。再加上,隨著當時社會經濟的發展,佛道二教的傳佈已無需仰賴皇家貴族的扶植,所以庶民色彩濃厚是明清佛道二教的重要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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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元代造像
元代佛教造像在西藏佛教傳入的刺激下,呈現出嶄新的時代風格。元代最著名的雕塑師乃尼泊爾人阿尼哥,其隨八思巴來到大都(今北京),頗受皇室重用,在京師創作與傳授印度帕拉與尼泊爾樣式的造像達數十年之久。當時京師一帶從其學藝的中國雕塑家不在少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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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這種新穎樣式的造像很快地便在全國各地流傳開來。這些造像的題材、儀軌和搩度等,均與漢式造像不同,人稱這種新穎的樣式為「梵式」。現存元代遺物中,以杭州飛來峰的東西兩麓的梵式造像(註六五)最具代表性,這些佛或菩薩頂戴五葉寶冠,瓔珞繁縟華麗。其中,金剛手菩薩方面豐頤,面有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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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兩眼暴突,鼻翼寬廣,火焰眉,怒髮衝天,作忿怒狀。身短腹大,右手持金剛杵,左手作期剋印,叉左足而立。無論是衪的面相、造型和比例等都與漢式造像截然不同,流露出梵式造像特有的韻致和風貌。
梵式造像固然是元代造像的一大特色,但漢式佛教造像的傳統並未中斷。紐約大都會博物所藏的至元十九年(一二八二)觀音菩薩立像(註六六),神情肅穆,身軀柔軟,衣紋自然流暢,仍見宋金的餘韻。同時,在元末明初的作品中,也發現一些菩薩像,身著唐宋作品常見的垂領大袍,但卻頂載五葉寶冠,顯示當漢梵二式並非涇渭分明,二者之間互有影響。在道教造像方面,仍上承宋代道教造像傳統技法而加以變化,世俗色彩仍濃。
(二) 明清造像
明清二代,佛寺、道觀遍布各地。由於時代較近,宗教造像遺存豐富。明太袓反元之際,以「驅逐胡虜,恢復中華」為志。所以立國以後,立即恢復漢民族的文化傳統,宗教雕塑自然以宋代流傳的漢式為主軸。梵式造像仍然存在,但僅局限於蒙古、北京等藏傳佛教流行的地區。清代宗教造像在明代的基礎上,並無太大的突破。雖然明清兩代仍有一些優異的宗教雕塑作品,但一般來說,明清兩代的造像陳陳相因,缺乏創造的精神,菩薩眾人一貌,形象單一,羅漢、天王也多程式化。此外,作者多在外形上下功夫,但因當時宗教的內涵薄弱,作品的精神性付之闕如,所以在神韻上無法與唐宋作品相提並論。
此次展覽中嘉靖四十三年(一五六四)的觀音菩薩坐像,是一件難得的明三彩作品,全作瓔珞華麗,製作精巧。此尊菩薩右手擱置右膝膝頭,一腿平放岩石座上,坐姿與宋金菩薩像類似,但比較這三件作品,可以發現許多差異。宋金的菩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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頭部稍傾,腰軀微轉,姿態愜意自然;明代觀音腰直背挺,正身而坐,缺少了一份自在與悠閒。宋金的菩薩眼含悲憫,神情溫和;而明代觀音雙目凝視,表情板滯。宋金菩薩比例亭勻,肌膚柔軟,明代觀音上身拉長,肌肉結構缺乏彈性。這些差異在在說明,明代的作品原創性少,徒具空殼,缺乏藝術的感染力。清代的作品比之明代,則更加遜色,乏善可陳。
小結
縱觀我國佛道二教雕塑的發展,幾經變革,每一時代均有特色。魏晉十六國時期,佛教初傳不久,佛教造像各地風格面貌不一,或作漢式佛像,或西域色彩濃郁,各成體系。南北朝時,南方喜好秀骨清像式的造型,而北方則著重量感的表現,韻致迥然不同。隋唐時期,南北統一,無論南北皆重寫實自然,即使在偏遠的敦煌,也可以發現豐美端嚴,生動寫實,和兩京樣式相同的作品。宋、遼、金時期,佛道造像趨於世俗化,充滿人間情味。但在風格上,南方的溫雅秀美,而北方則雄渾肅穆,壁壘分明。元明清三代,造像形式化,藝術水準遠遜於前代,可是區域差別並不太大。由此觀之,每當國家分裂,南北對峙時,造像風格的區域差別則特別明顯〕但國家統一,則全國造像風格的一致性較強。換言之,我國雕塑風格發展的狀況實為各朝的政治分合的一面鏡子。
註:
三九、〔唐〕法琳,〔辯正論〕卷三,〔大正藏〕,第五二冊,頁五0八下。
四0、根據文獻,隋文帝於仁壽元年(六0一)、二年(六0二)、和四年(六0四)三度分舍利於諸州,並敕令各州興建佛塔。參見〔唐〕法琳,〔辯正論〕卷三,〔大正藏〕,第五二冊,頁五0九中;〔唐〕道宣,〔廣弘明集〕卷五,〔大正藏〕,第五二冊,頁二一三中;〔唐〕道宣,〔集神州三寶感通錄〕卷中,〔大正藏〕,第五二冊,頁四一八上:〔唐〕道宣,〔高僧傳〕卷十八〈曇遷傳〉,〔大正藏〕,第五0冊,頁五七三中─下。
四一、〔唐〕法琳,〔辯正論〕卷三,〔大正藏〕,第五二冊,頁五0九中。
四二、同上註、頁五九下。
四三、同上註。
四四、傅家勤,〔道教史概論〕(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一九六八),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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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宮文物月刊第15卷第一期(1997.04) |
六五。
四五、〔宋〕司馬光,〔資治通鑑〕卷一九二〈隋紀五〉,〔景印文淵閣四厙全書〕,第三0八冊,頁七二。
四六、〔後晉〕劉珣,〔舊唐書〕卷一八三〈薛懷義傳〉,〔景印文淵閣四厙全書〕,第二七一冊,頁四一二。
四七、〔宋〕王溥,〔唐會要〕卷四十八〈議釋教下〉,〔景印文淵閣四厙全書〕,第六0六冊,頁六二五。
四八、〔宋〕歐陽修尋.宋祁等,〔新唐書〕卷四〈武后紀〉,〔景印文淵閣四厙全書〕,第二七二冊,頁八九。
四九、〔宋〕王溥,〔唐會要〕卷四十九〈僧道立位〉,〔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六0六冊,頁六三三。
五0、〔宋〕歐陽修.宋祁等,〔新唐書〕卷四十八〈百官志〉,〔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二七二冊,頁七0九。
五一、〔宋〕司馬光,〔資治通鑑〕卷二一四〈唐紀三十〉,〔景印文淵閣四厙全書〕,第三0八冊,頁七五七。
五二、〔宋〕劉道醇,〔五代名畫補遺〕,收錄於黃賓虹.鄧賓編,〔美術叢書〕(台北板僑:藝文印書館,一九七五),六集一輯(第二六冊),頁二一二─二一三。
五三、同上註,頁二一四。
五四、同上註。
五五、〔唐〕玄奘,〔大唐西域記〕卷十二,〔大正藏〕,第五0冊,頁九四六下。
五六、〔唐〕道世,〔法苑珠林〕卷二十九,〔大正藏〕,第五三冊,頁五0三上。
五七、〔唐〕義淨,〔大唐西域求法高僧傳〕卷下〈運禪師傳〉,〔大正藏〕,第五一冊,頁八中。
五八、〔唐〕智昇,〔開元釋教錄〕卷九〈義淨傳〉,〔大正藏〕,第五五冊,頁五六八中。
五九、成尋,〔參天台五台山記〕,參見中村元等著,余萬居譯,〔簡明中國佛教史〕(臺北:天華出版社,一九八四),上冊,頁四一三。
六0、金正耀,〔中國的道教〕(臺北:臺灣商務印書館,一九九三),頁九八。
六一、劉精誠,〔中國道教史〕(臺北:文津出版社,一九九三),頁二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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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二一七。
六二、〔元〕托克托等,〔宋史〕卷二十一〈徽宗三〉,〔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第二八0冊,頁三0六。
六三、中國美術全集編輯委員會,〔中國美術全集〔雕塑編.五.五代宋雕塑〕(北京:人民美術出版社,一九八八),圖一三七─一四三。
六四、劉精誠,前引書,頁二四0。
六五、中國美術全集編輯委員會,〔中國美術全集〔雕塑編.六.元明清雕塑〕(北京:人民美術出版社,一九八八),圖一七─二五。
六六、圖見 Alan Priest, Chinese Sculpture in the Metropolitan Museum of Art (New York: The Metropolitan of Art, 1944), PI. CVXI.